“你被炒了。”
廉价格子间内,所有人都低着头装作工作的样子,但实际上却都竖起耳朵吃着瓜。
被炒鱿鱼的中年男子名叫张凡,现在正站在工位里,低着头,被外号叫“大卫·代”的领导指着鼻子骂。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样辱骂,或者说所有人都是如此。
正以为挨完骂过去后能把原本一星期的量压缩成三天来完成的工作做完趁早交上,但接下来,大卫·代,却直接把用来办公的老式笔记本电脑给拿走。
“不是,领导,您......”
“我说了,你被炒了,拿着你的东西赶紧滚!”
大卫·代把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夹在腋下,刚走两步又半转过身,用像大拇指粗细的食指指着张凡。后者尽管不敢相信,但成年人的直觉告诉他,这是真的,自己真的被炒了。
......
张凡抱着个印有某某A4纸的纸盒子,里面杂七杂八放了许多小东西走出写字楼门。
回首看去,这栋已经破旧到墙皮都已经脱落许多的写字楼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斑驳。
此时正在下着小雨,他走过一条短暂的仅有几盏还苟延残喘闪烁的路灯的路。
这条路的尽头,驻足,又回头看了看,接着叹了口气,像是不舍,又像是解脱。
接着,张凡走进这座被细雨模糊的霓虹光景中。
轻车熟路的,他来到离公司只隔了三条街的商业街。
雨开始越下越大,只能加快步伐,终于跑到了此时心目中唯一明确的目的地。
一家装饰的有些赛博风味的小饭馆。
店里不让吸烟,所以门口很贴心的设立了一个银色铁皮桶作为丢烟蒂的地方。
看着快要满溢出来的各种品牌的烟蒂头,张凡从社畜廉价西装裤子中摸索出包装都被反复折的破破烂烂的烟。
十几年烟龄很熟练就从烟盒中掏出一根,哦不对,仅剩的一根,点上。
“嘶——呼......”
略显苦涩的烟随着过肺进入体内,随即砸吧砸吧嘴唇,被烟蒂染上了些许甜味。
这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甜味了。
看着宽敞马路上不断来往的车辆,还有因为没带伞而匆匆跑起来的人群,在半空中,是铺满了各色电子大屏的高楼。
现在这年头,科技已经发展到有些超出作为四十多岁中年老男人的张凡的接受能力范围。
在他印象里,似乎科技大爆炸是自己刚刚踏入三十岁时开始的。
短短十年光阴,原本适合养老的老城区就被改造成了堪称适合机械飞升之地。
如今的社会,他感觉自己就好像那个连智能手机都用不明白的爷爷辈。
“快走啊快走啊,再晚就来不及看最新的发布会了!”
“等等我,我鞋子的助跑功能有些出问题了。”
“嗨呀!早就跟你说你这个鞋子已经过时好几年了, 就是不换!”
“因为这是我第一双带AI助跑功能的鞋子嘛......等高考出成绩了以后看看就再买双新的。”
路过两名穿着制服的少年,张凡听他们两人的对话,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年轻真好啊。”
听这两名少年的对话是刚高考完,遥想曾经高考那年的自己,正是不折不扣的十八岁冠礼之年。
然而,自己却在那一年和父母决裂,离家出走,直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家。
以至于高中都没顺利毕业,只有初中学历,四处找工作碰壁,一个天天十三四小时、半个月可能有一天休班的重体力活干了十年,伤到腰找老板老板也只是结完当月工资外加两千块钱就被辞退,然后又找了现在这个类似于有些网络诈骗性质的保险类电话推销。
今天,也被炒了,还是被长得像头猪的大卫·代给炒了。
不知怎得,张凡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但是没出两秒,他还是释然了。
烟被抽到一丝不剩才扔进垃圾桶内,张凡抱着自己的家伙什转身推开小饭馆的木门走了进去。
店内热闹嘈杂,和入夜微凉的街外熙攘是不同的景象。
“欢迎光......是张凡哥哥啊,快坐快坐。”
过来迎接的是一名棕色头发的女孩儿,看她还略带稚嫩的脸庞跟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禁让张凡心情好了许多。
不过,嘛,毕竟人家本来就是这店家的女儿,今年是准高二生。
“今天你蓝姐不在吗?”
“嗯,蓝姐姐今天请了假,说是家里又给她安排了相亲。”
“又安排了啊?这个月是第四次了吧?”
“第五次哟。”
“真惨啊,更何况她还曾说过这辈子永远不结婚呢。不过别和上班时那样相着相着亲觉得无聊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就行。”
边走边聊,少女和张凡走到了可以说是后者的固定位置。
吧台挨着墙边的那个座位。
从张凡第一次来一直到现在都是坐在这里,那时候这女孩儿才刚刚上小学。
“那肯定不可能的呀,蓝姐姐那个家庭多么传统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你和蓝姐姐快凑一对过日子算了?反正你们曾经还是高中同学呢。”
“去去去,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打起大人的鸳鸯谱了。”
“嘻嘻~”
张凡没好气的样子对于少女来说却是一点都不怕,接着掏出个小平板。
“那还是老样子呗?”
“嗯。哦,多给我上两杯扎啤,要冰的。”
“好......不对吧?明天周三耶,你不上班吗?”
面对疑问,张凡踢了踢被放在脚底的纸盒子。
“哦——”
接着,少女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在平板上戳哒几下后和张凡又聊了几句就回后厨忙了。
没多久,张凡要的“凡式套餐”就到了。
说是套餐,其实就是十几串烧烤。
但这次张凡一看,盘子里的烧烤满到都快要掉出来。
正疑惑时,却看到后厨被掀开帘子,从中探出个魁梧的男人。
这就是这家店的店主兼主厨,少女的父亲。
男人对张凡点点头,只是说了句“不够再点,这顿我请”后就又缩了回去。
虽然看男人样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实际上他人非常仗义,也很善良。
这么多年交情,张凡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便一手烧烤右手啤酒开启干饭模式。
实际上,他的酒量并不好,但今天晚上他就想喝。
从第一杯扎啤的一半时就感觉满嘴都是苦涩味,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可非凡没有停下,反倒喝的更大口,第二杯扎啤五口就喝完了。
“嗯...嗯......呼......”
已经有些烂醉如泥的张凡靠在墙边,看着正一脸担心走过来的少女,他只是笑着挥了挥手表示没事,接着情不自禁开始回忆起这四十来年的人生。
出身于一个有些传统观念比较强,但又有些自由的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双职工,收入也很稳定,甚至父亲还是个小班长,吃喝不愁,要买什么虽然会被说教,但最后也都会给买。
但在学习上却是抓得紧,可自己明明不是个学习的料,小学时学数学就经常被要求熬到十一二点,不做完不让睡觉。
初中时学英语,即便根本不懂,父母也要在半夜听他背诵英文课文,背的对错也不知道。
从小到大,他,张凡,都被人说不是笨,只是懒,不愿意下功夫学习。
可这些话对本人来讲只觉得是老师或是亲戚对父母的客套话。
想到这些,张凡又想到自己似乎也曾喜欢过某些学科。
历史,地理,生物,这些副科自己的成绩从来没低于九十分过。
或许......自己真的是不笨?只是因为没认真去学?
在工厂里学各种活计都是看一两遍就能上手,半天就能学会自己干。
老师傅夸自己是人才,他自己却觉得这是因为不用动脑,简单的随便路上找个老太太来都能干。
但仔细想,后续新来的员工每一个比自己上手快,甚至半个月了还要老师傅跟着,每天都被领班骂是饭桶。
莫非......自己学习能力其实还蛮强的?
思绪万千,张凡却只觉得释怀。
就算如此又能如何?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上学吗?四十多岁再去学十八岁时应该学的知识?
如果......
“如果......如果我...能回到十八岁就好了......”
哐啷!
张凡直接蹭着墙倒在吧台上。
如果能回到十八岁,如果我永远十八岁,那么我将可以去做所有我因为怯懦、麻烦、恐惧导致逃避又后悔了的事情。
如果我永远十八岁,那么我可以去把握所有我自己的机会,我可以不错过自己爱的人,去分清什么是真朋友,又或者是让父母骄傲……
这么想来,世界其实似乎没那么糟......?
糟糕的应该是我,张凡,一个没能把掌控自己人生的失败者,loser,丢了父母,丢了朋友,丢了自己。
“喂,张凡哥哥,你没事吧?!你说句话啊!!!”
“怎么了,喝死一个?”
“好像还没死,不过应该也快了,谁叫一下救护车!”
“麻烦借过一下。”
“喔,咱们这儿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美女?请问美女联系方......”
“你二笔吧,这还有个喝到不省人事的人呢,你他吗的搭讪能不能看着点氛围?”
“就是,虾头男。”
“外币巴伯......”
任外界如何杂乱,张凡耳朵里的主旋律只剩一道刺耳的嗡鸣声。
啊,自己是不是要喝死了?真的要死了吗?这样也好吧......不对,不能给少女一家添麻烦,最起码不能死在这儿......
想站起身,却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
抱歉,店主,明明这顿是你好心请我,我却要把你的小饭馆给搞黄了......
好羞耻,好难过。
难道这辈子真就要这样了吗?或许也挺好。
但,求求你了,老天爷,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神仙,真有老天爷,请您帮帮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我......
“我好想回到十八岁啊......”
“好。”
忽地,一个悦耳的“好”字传入张凡耳朵里,将嗡鸣声和所有杂音全部击碎。
这声音......似曾相识,只觉得被盖在了记忆的深处,至于是哪个角落,现在也没有办法去搜索了。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给托了起来,接着似乎又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穿过了自己的无名指。
张凡用出全身力气努力半睁开眼,模糊一片,只能看到是团银白色的身影。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