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市，秋，凌晨三点十七分。
雨水像是某种粘稠的、永不干涸的泪液，从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中倾泻而下，无情地冲刷着这座永远亮着霓虹灯的不夜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那是潮湿的柏油路、腐烂的落叶、远处便利店关东煮的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臭氧混合着铁锈般的腥甜味。
苏青禾站在巷口，手里握着一把红色的折叠伞。
那是姐姐昨天刚买的，伞骨上还带着崭新的金属光泽。
雨水顺着伞沿汇聚成线，滴落在她的脚边，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砸出一圈圈涟漪。那些涟漪荡漾开去，映照着城市斑斓灯光的水面被搅碎，露出底下那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色。
就在那片黑色的水洼中央，浸泡着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很漂亮，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状的旧伤疤。
苏青禾记得那道伤疤。
那是五年前，姐姐为了从一只流浪狗嘴里救下她，被狗牙划破留下的。
此刻，那只手的主人，她的姐姐，正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中。
银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贯穿伤，边缘呈现出诡异的焦黑状，那是高浓度“以太”能量过载后的特征。
而在尸体旁边，是一具正在溶解的、半透明的怪物残骸。
它有着节肢动物般的肢体和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此刻正化作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粘液，缓缓渗入地面。
“蚀”。
第37号街区，C级灾害。
苏青禾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新闻里经常播报的那些术语。
她的目光从姐姐的尸体上移开，缓缓上移，落在了半空中那个漂浮着的、长满复眼的球状生物上。
那个生物通体灰白，表面布满了不断蠕动的复眼，每一只眼睛里都倒映着她此刻孤独的身影。
它没有嘴巴，也没有肢体，但一种冰冷、机械、不带任何感**彩的声音，却直接在苏青禾的脑海中响起，像是用一把钝锯在锯着她的脑神经。
【环境扫描完成。】
【检测到高浓度以太反应残留。】
【检测到知情者存活（苏青禾，人类，雌性，17岁，生命体征稳定）。】
【威胁评估：零。】
【契约提案自动生成中……】
随着那声音的响起，苏青禾眼前的空气开始扭曲。
一行行半透明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文字，凭空浮现，像是全息投影一般悬浮在雨幕中。
【契约内容：】
赋予对象“魔法少女”的职阶与力量，用于对抗“蚀”及维护世界平衡。
【代价支付：】
支付你“最珍视的情感”。
【拒绝后果：】
抹杀（知情者清除程序启动）。】
雨还在下。
冰冷的雨水打在苏青禾的脸上，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她没有颤抖，也没有尖叫，甚至连瞳孔都没有收缩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一层雨幕，看着那个漂浮的球体，以及那行冰冷的文字。
如果此刻有旁观者，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这个女孩疯了。
面对亲人的惨死，面对怪物的威胁，她竟然表现得如此平静，仿佛躺在地上的不是她的至亲，而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但苏青禾的大脑，此刻正在以一种超负荷的速度飞速运转。
“抹杀”。
这是一个很清晰的选项。
生，或者死。
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那个球体。
姐姐曾经告诉过她关于“观察者”的事情。
它们是来自异界的中立存在，像是某种冷酷的监察官，负责赋予人类力量，也负责清理失控的残局。
“我接受契约。”
苏青禾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嘈杂的雨声掩盖了大半，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那个球状的“观察者”似乎停滞了一下，复眼的蠕动频率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乎在表达某种“诧异”。
【契约接受确认。】
【请确认代价支付：请选择你“最珍视的情感”。】
那行幽蓝色的文字在空中闪烁着，仿佛在催促。
苏青禾却摇了摇头。
“不。”
她迈开脚步，踩着满地的积水，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红色的雨伞在她手中微微倾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我支付的，不是‘最珍视’的。”
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
那里隔着校服的布料，传来一丝微弱的体温。
“我支付‘悲伤’。”
【错误。请重新选择。】
【系统检测到你此刻的情感波动：恐惧（85%）、震惊（10%）、悲伤（5%）。】
【请支付占比最高的“恐惧”。】
脑海中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程序化逻辑。
苏青禾却笑了。
那是一个极浅、极冷的笑容，像是冬日里结在窗玻璃上的冰花。
“不，你错了。”
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
“恐惧是生物的本能，它能让我逃跑，让我警惕，它对我有用。所以我不能支付恐惧。”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姐姐的尸体。
“至于震惊，那只是一瞬间的感官刺激，它已经过去了。”
“而悲伤……”
她摇了摇头，眼神空洞。
“我没有为她的死感到悲伤。这种情绪对我来说，是多余的负担，是软弱的表现，是会阻碍我活下去的‘负资产’。”
“既然你们需要代价，那就拿走这个‘负资产’吧。用我的‘悲伤’，来换你的力量。”
【逻辑分析中……】
【情感光谱重绘……】
【警告：检测到极度异常的情感结构。】
【交易成立（特殊条款）。】
【代价确认：剥离并支付“悲伤”情感。】
【职阶赋予：幻术·影舞者。】
【魔导器生成：月光折扇。】
随着那行幽蓝色的文字在空中炸开，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一股冰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瞬间涌入了苏青禾的身体。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也没有狂喜。
只有一种……剥离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底被硬生生抽走了。
那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原本填满房间的一个旧箱子，突然被人搬走，留下的只有灰尘和空旷。
她知道，那是她的“悲伤”。
从此以后，她将无法为任何事情感到哀伤，无论是亲人的离去，还是世界的毁灭。
紧接着，一股暖流从她的掌心涌出。
银色的光芒在她手中汇聚，扭曲，最终形成了一把古朴的折扇。
扇骨是银白色的金属材质，触手冰凉，上面刻满了繁复而神秘的符文。
扇面是半透明的，仿佛用最纯净的月光织就，上面绘着一轮冷月，以及一只回首的九尾狐的图腾。
“月光折扇”。
这就是她的武器，或者说，是她的工具。
苏青禾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扇面。
一股微弱的电流感顺着指尖传来，她与这件魔导器之间，建立了一种玄妙的联系。
她能感觉到，这把扇子不仅能扇风，还能扇出幻象，扇出空间的涟漪，甚至……扇出死亡。
她缓缓抬起手，打开了折扇。
扇面挡在了她和雨幕之间。
透过半透明的扇面，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原本灰暗的雨夜，此刻在扇面的过滤下，变成了淡紫色。
雨水的下落速度变得极慢，每一滴雨珠都像是悬浮在空中的珍珠。
空气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以太”粒子，此刻正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夜空中的萤火虫，围绕着她手中的折扇飞舞。
她轻轻挥动了一下折扇。
一股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在她身前三尺范围内的雨滴，瞬间静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这就是力量。
一种凌驾于常识之上的，可以扭曲现实的力量。
苏青禾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
那不是喜悦的微笑，而是一种猎人终于拿到了趁手武器后的安心感。
她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雨水中浸泡的姐姐。
雨水已经将血迹冲淡，混合着黑色的怪物粘液，流向路边的排水沟。
“姐，”她轻声唤道，声音在雨声中几不可闻，“你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吧？”
“既然你这么希望我活下去，那我就活给你看。”
“我会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久。”
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滩正在溶解的怪物尸体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至于你们……”
“我会把你们这个物种，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这不是誓言，这只是她给自己定下的一个“生存目标”。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街道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苏青禾收起折扇，将它藏进大衣的内袋。
她没有回头，撑着那把原本属于姐姐的红色雨伞，迈步走进了更深的雨幕中。
在她转身的瞬间，一滴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像是一滴迟来的泪。
但她知道，那只是雨水。
因为，她的“悲伤”，已经在刚才支付给了契约。
在她身后，那个“观察者”默默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复眼闪烁了几下，随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地上的尸体和怪物的残骸，开始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变成了一滩看不出原貌的灰烬，被水流带向了城市的下水道。
……
大约十分钟后。
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几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停在了巷口。
几名警察打着雨伞，小心翼翼地走进巷子。
为首的警官用手电筒照了照地面。
积水的地面上，只有散落的垃圾和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地面。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甚至连一点可疑的痕迹都没有。
“奇怪，报案人说这里发生了爆炸，还有怪物？”一名年轻警察疑惑地挠了挠头。
“可能是恶作剧吧，或者是看错了。”老警官叹了口气，看着满地的雨水，“这种鬼天气，谁会在这里逗留？收队吧。”
就在警察们准备离开时，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街角的阴影里。
车门滑开，一名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女人走了下来。
她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肩膀。
她走到那个刚才发生过惨烈战斗的水洼边，蹲下身，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地上的积水。
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
“以太残留……还有‘蚀’的气味。”
“而且，很浓。”
她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监控摄像头，以及巷子上方的居民楼窗户。
“有人在这里战斗过，而且在我们赶到之前，就把现场清理得一干二净。”
“不是警方，也不是普通的清理部门。”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是同行。”
她转身回到车上，拿起对讲机，声音低沉而严肃：
“这里是‘星环’组织第9区外勤组。报告总部，37号街区发生C级以太波动，现场已被未知魔法少女处理。目标特征：女性，疑似擅长幻术或空间系能力，手段极其干净利落。请总部协助排查近期新登记的成员。”
对讲机那头传来了沙沙的电流声。
“收到。代号‘渡鸦’，请保持监视，不要打草惊蛇。总部会下发排查名单。”
名为“渡鸦”的女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巷口，重新坐回车里。
黑色商务车发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夜中。
……
与此同时。
苏青禾已经走出了老城区，来到了灯火通明的主干道上。
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小姐，去哪？”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这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女孩，关切地问道。
苏青禾坐在后排，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
红的、绿的、蓝的，光怪陆离，映照在她的眼底，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姐姐的死，契约的签订，力量的获得，以及……那个黑色的、正在溶解的怪物。
她摸了摸口袋。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
那是她在使用幻术掩盖现场之前，趁着混乱，从那只怪物尸体旁捡到的一枚没有完全溶解的黑色晶体。
那是“蚀”的核心碎片。
也是她在这个残酷世界里，握在手中的第一张底牌。
“去青藤公寓。”
她报出了地址，声音平静无波。
司机没有多问，发动了车子。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
苏青禾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模糊的城市夜景。
雨水打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是某种无声的哭泣。
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以及心脏位置那一片空荡荡的、被掏空后的虚无感。
出租车缓缓驶向城市的中心，融入了那片璀璨的灯火之中。
而在她身后的新海市，这座巨大的城市，依旧在雨水的冲刷下，呼吸着，喘息着，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