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炼金炉的火光将沈洛临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
他低着头,手中的钝口刻刀在白蜡木上缓慢移动,木屑簌簌落下,在温暖的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他专注的样子,仿佛这世间只剩下手中这块小小的木头,隔绝了帐外的风雪与杀机。
艾拉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近乎平和的景象。
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帘的阴影里,观察着他。
这几天,他不再有任何过激的举动,配合得像一个真正被磨平了棱角的囚徒。
可她太了解他了,他就像一头蛰伏的冰原狼,越是安静,獠牙便磨得越是锋利。
这究竟是伪装,还是……他真的愿意为她回头?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艾拉的心脏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她痛恨自己的这份动摇。
“看来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清冷,试图用公事公办的语调掩盖内心的波澜。
沈洛临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习惯?或许吧。或者说,只是想起了在帝都的那些日子……无事可做,只能用这些无聊的东西打发时间。”
他的话精准地刺中了艾拉记忆最柔软的地方。
在帝都,他确实是这样。
有权无实,百无聊赖地当着皇子公主们的教官,浑身都散发着“别来烦我”的疏离气息。
而她,是唯一一个能在他身边,看他用一下午的时间,将一根树枝削成一把精致木剑的人。
“你变了。”艾拉走上前,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以前的你,从不会说这种话。”
以前的他,只会用沉默和更冷漠的眼神来对抗那份无聊。
沈洛临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艾拉。
那双总是像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的疲惫。
“人总是会变的,艾拉。”他看着她,没有称呼她的军衔或职位,“或许是这里的风雪太冷,让人想抓住一点温暖的东西。”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太过坦诚。
艾拉的呼吸猛地一滞。
理智在脑海中疯狂鸣响警报,告诉她这一切都有可能是伪装,是更高明的攻心之术。
可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却因为他口中的“温暖”二字,不受控制地融化了一角。
多年的隐忍与爱慕,在此刻化作了最致命的毒药,让她明知眼前是深渊,却仍旧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看到他衣领处有一丝因久坐而产生的褶皱,那样的不完美,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刺眼。
这成了她唯一能为自己找到的、可以靠近他的借口。
艾拉最后为他抚平了衣领上不存在的褶皱。
那是一个近乎温柔的动作。
沈洛临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杂着风雪与墨香的清冷气息。
她的指尖微凉,划过他的肩领时,带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金属般的触感,转瞬即逝。
快到让他来不及深思。
他只当那是她军服上金属配饰的无意触碰,并未在意。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里面有太多沈洛临不想去解读的东西。
然后,她转身离去。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帐篷内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气息。
沈洛临静静地站着,计算着她的脚步声远去,计算着巡逻队换防的间隙。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窗口。
帐篷门外的卫兵如同两尊冰冷的雕像,他却径直走向了帐篷最不起眼的角落。
掀开那张被他踩踏了无数次的兽皮地毯,一个不规则的、刚好能容纳一人钻过的缺口赫然出现在帐篷底布上。
这几天,他借着雕刻木雕打发时间的伪装,将那些细碎的木屑扫到角落,掩盖了这把钝刀一点点磨开的痕迹。
没有丝毫犹豫,他俯身,无声地钻了出去。
寒风如刀,瞬间灌入,将他身上最后一丝暖意剥离。
他却感到一种灼热的自由。
他像一道影子,紧贴着营地里堆积的物资与帐篷的阴影,无声穿行。
那日惊鸿一瞥,艾拉沙盘上的布防图早已被他刻在脑中,此刻化作了一张绝对精准的行动路线图。
军械库的守卫正围着火炉打盹,他如狸猫般潜入,迅速换上了一套最普通的斩龙骑士团制式重甲。
冰冷的甲胄贴上皮肤,隔绝了外界的温度,也隔绝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沈洛临”的个人痕迹。
从现在起,他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普通士兵。
越靠近中央,戒备越是森严。
他向着皇帝营帐的方向靠近,脚下传来极其轻微的能量触感。
是地面压力符文。
他停下脚步,耐心等待着。
一队巡逻的士兵恰好从前方经过,他计算着节拍,在他们沉重的军靴落下,符文能量波动的瞬间,踏着其中一人的脚印,混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空气中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规律地闪烁。
魔力丝线。
他眯起眼,计算着那丝线能量脉冲的间歇,在晦暗下去的千分之一秒里,侧身穿过。
一切,尽在掌握。
就在他即将靠近内圈,那顶华丽的皇帝营帐已遥遥在望时——
“呜——!”
凄厉到能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风雪交加的营地!
沈洛临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在警报响起的第一个音节,他已蜷缩进一座物资堆的阴影里,全身肌肉绷紧。
暴露了?
他飞速审视自身,没有触发任何他已知的陷阱。
是艾拉留了后手?还是有他未能察觉的更高阶结界?
随后,数十盏巨大的炼金探照灯猛然亮起,雪亮的光柱却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将他锁定,而是疯狂地扫向营地的另一个方向!
所有从营帐中蜂拥而出的骑士,所有探照灯的光柱,都疯狂地涌向了同一个骚乱的中心——
但不是他这里。
出事了!
为了不暴露自己,他只能压低身体,混在那些紧急集结的人潮中,被推搡着向前。
当他被混乱的人群挤到包围圈外围时,他终于看清了骚乱的中心。
那道在无数骑士围攻下浴血奋战的、娇小的银色身影——
是末音!
她浑身是血,却用一种悍不畏死的疯狂,冲击着那道由重甲与长戟组成的防线。
而她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反击,每一次火焰的凝练与爆发……都带着他亲手教导的、冷酷而高效的影子。
沈洛临瞬间明白了一切。
一股冰冷的怒意与尖锐的心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傻瓜!
不,傻的是他。
他以为自己在棋盘上落子,却不知早已和她同在一张致命的网里。
但此时的混乱,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藏身在人群后方,手腕一翻,一把从军械库顺来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划过。
一名正要扣下扳机的弩手,只觉得手中一松,坚韧的弩弦已经断裂。
他屈指一弹,一颗不起眼的石子精准地打在一名指挥官高举的号令旗杆上,让那即将下达的合围手势,偏了分毫。
沈洛临在沸腾的战场边缘游走,为那道银色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撬开通往生路的缝隙。
而末音的疯狂推进,也成了他通往皇帝营帐的最佳掩护。
在沈洛临的暗中协助下,末音奇迹般地撕开了最后一道防线!
那顶华丽的皇帝大帐,近在咫尺!
沈洛临也借着追击的洪流,冲到了离目标不足二十步的距离!
成功就在眼前!
他准备脱离人群,发动蓄谋已久的致命一击。
然而,一道灰色的身影,却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死死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艾拉。
她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这里,那张总是冰冷的脸上,是沈洛临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心碎与决绝的寒意。
她不是碰巧,她是一路追着他来的。
“洛临!”
艾拉的呼喊,炸响在沈洛临的耳边,也炸响在整个混乱的战场。
也正是这一声呼喊,让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改变一切的一幕。
那道本该一往无前的银色身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所有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然而就是这千分之一秒的停顿。
数把沉重的霜冻长戟,带着撕裂空气的风声,狠狠地,贯穿了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凶狠地砸翻在地!
与此同时,艾拉手持一把闪烁着符文光芒的短剑,剑尖稳稳地抵着沈洛临的咽喉。
她的手稳得像磐石,但剑尖在离他喉咙皮肤一毫米处,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的凝滞。
她的身后,是象征帝国至高权力的皇帝营帐,是他此行的终点,此刻却遥不可及。
而在另一边,那个被数名骑士死死按在雪水泥水中的女孩,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双银色的眸子,越过所有狰狞贪婪的面孔,越过漫天的风雪与火光,绝望而破碎地,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里面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
只有一片被烧成灰烬的、死寂的雪原,以及一个无声的、却振聋发聩的质问。
【原来是你。】
一边,是他意图毁灭的帝国权柄。
另一边,是他试图拯救的最后微光。
而他,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两线并败。
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