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琥珀。
风雪的呼啸,骑士的怒吼,火焰的噼啪声,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沈洛临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两点。
一点,是抵在咽喉上的,那片淬炼着符文寒光的剑尖。
另一点,是漫天雪光下,那道被死死按在泥水里,正艰难抬起头的银色身影。
艾拉的剑很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可那足以瞬间夺命的锋芒,却停在了他皮肤之外,分毫未进。
她在等一个解释。
或者说,在等一个让她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沈洛临的大脑在极致的冷静中疯狂运转,无数条死路在眼前闪现,又被瞬间否决。
刺杀失败,身份暴露,末音被擒。
满盘皆输。
但棋局还未终了。
只要棋子还在,就还有翻盘的可能。
“艾拉,放下剑。”
他的声音穿透风雪,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场无伤大雅的演习。
“营地遇袭,我作为军官,前来护卫陛下,有什么问题?”
他将自己的行为,强行扭转为职责。
艾拉那张总是覆着冰霜的脸,此刻却浮现出一抹近乎残忍的讥讽。
剑尖,又进了一分。
冰冷的触感刺破了皮肤,一缕温热的血线顺着脖颈滑落。
“护卫?”她忽然轻笑一声,“穿着最低贱的步兵甲,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避开所有岗哨潜行而来……洛临,你就是这样‘护卫’陛下的?”
“别用这种话来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沈洛临刚刚搭起的最后一层伪装。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行动路线的?
就在这时,一个被沈洛临忽略的细节,如电光火石般在他脑中炸开。
此前在帐篷内,艾拉为他整理衣领时,那微凉的指尖划过肩领,带来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金属触感。
就是那个时候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不是被揭穿的愤怒,而是被彻底算计的冰冷。
她不是碰巧撞见,她从一开始就在监视他!
他自以为是的表演,他费尽心机营造的假象,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
任何言语,在绝对的物证面前,都已苍白无力。
“上尉!少校!”
骑士团队长带着几名亲卫,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脸上写满了震惊。
但他更关心唾手可得的功劳,高声汇报道:“我们抓住了那名龙裔余孽!”
队长狞笑着,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
为了展现自己的功绩,他急忙挥了挥手,两名骑士粗暴地将末音从雪地里拽了起来。
“把她带下去!先敲断手脚,废掉她的反抗能力!别让她死了,陛下还要用她开启龙庙!能让帝国再延续五百年的荣耀!”
“是!”
末音被迫仰起头,嘴角的血迹在苍白的小脸上格外刺目。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喊,只是用那双银色的眸子,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沈洛临。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爱慕,也没有了依赖,更没有了往日的半分天真。
只有被背叛后,烧尽一切的灰烬。
时间已经不多了。
沈洛临知道,此时再说些什么都没有用了。
既然言语已无转圜的余地,那就用行动劈开一条路。
只有用血肉与痛苦,才为末音争取一线生机。
千钧一发之际,沈洛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艾拉都始料未及的举动。
沈洛临无视了艾拉抵在他喉间的剑,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嗤——”
剑尖毫无阻碍地划破了他的脖颈,带出一道更深的血口。
艾拉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想要收剑,可沈洛临的动作更快。
他已经用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从她的剑下“挣脱”!
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襟,他却毫不在意。
在所有人惊疑的注视中,他走向那两名正要对末音动手的骑士,声音冷得能冻结风雪。
“放开她。”
毫无疑问,沈洛临的行动是有效的。
那两名骑士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气势所慑,动作一僵,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下一步行动。
他虽然镇住了场子,但也只是暂时。
好在,沈洛临的举动并非无谋。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对一脸错愕的骑士长和满眼猜忌的艾拉说道:“一把钥匙,是需要打磨的。你们这样,只会把它提前弄碎。”
沈洛临向前一步,无视了脖颈上更深的刺痛,声音冷酷如铁:“让我来。我知道如何让她彻底丧失反抗能力,变成一把陛下想要的、真正‘听话’的钥匙。”
他反手拔出腰间那把从军械库里顺来的制式长剑。
他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被死死禁锢的末音。
雪地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悲鸣。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烧得滚烫的心上。
莱茵赛德临终前那张坦然又悲伤的脸,与此刻末音那张挂着血痕、写满死寂的小脸,在他眼前重叠。
震碎龙心,置之死地而后生。
莱茵赛德曾说,这是龙裔一族最凶险的禁术,百不存一,非有大毅力、大仇恨者不能渡。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赌注。
赌她能活下来。
赌她那双银色的眼睛里,还能重新燃起光。
末音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交付所有信任的“师父”,看着这个她刚刚才确认的灭族仇人,正用那双教她握剑的手,提着剑走向自己。
她眼中最后的那点微光,终于彻底熄灭了。
也好。
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那些杂碎手里干净。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雪珠,也似凝结的泪滴,等待着那迟来的、必然的解脱。
就在眼睑合上的瞬间,她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一个轻不可闻的气音消散在风里。
“师……”
那声音,沈洛临却听见了。
他脑海中轰然炸开的,不是莱茵赛德临终的托付,而是归雪小屋内,她帮他擦洗身子时,看着他身上的伤疤,眼圈泛红,却倔强地别过头不肯让他看见的脸。
【“送你的,不许嫌丑。”】
下一秒,沈洛临手起剑落。
没有风声,世界一片耳鸣。
他只听见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噗嗤”声,那是利刃穿透血肉与骨骼的声音。
冰冷的长剑,精准无误地,从她纤瘦的后心一贯而入!
没有惨叫。
末音的身体只是剧烈地一颤,那微弱的颤抖顺着剑柄,清晰地传到了沈洛临的掌心。
他握剑的手,在那一瞬间几不可查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一缕微弱的银色龙焰,从伤口处逸散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湮灭。
她体内的力量,那份属于龙裔的骄傲与暴烈,被这一剑,彻底斩断。
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若不是被骑士架着,早已瘫软在地。
她没有死。
但那双再次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绝望,没有了质问,只剩下比这北境万年冻土还要冰冷的……死寂。
和恨。
沈洛临能清晰地读懂她最后投来的信息。
他面无表情地,缓缓拔出了长剑。
一滴从他脖颈滑落的血,恰好滴落在他拔出剑后空无一物的掌心,与末音的血迹混在一起。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指骨生疼。
他转身,迎向艾拉和骑士长那目瞪口呆的脸,用一种讲解战术般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开口:
“我毁了她的‘龙心’。龙心是龙裔一身力量的源泉。现在,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孩,对帝国再无任何威胁。”
艾拉看着沈洛临脖子上不断渗出的血,又看了看那个彻底失去力量、昏死过去的末音,眼神中的猜忌与杀意,终于缓缓褪去,转为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复杂。
沈洛临的“自残”,以及对末音那堪称残忍的“处置”,完美地演绎了一个被冤枉后,急于自证清白的忠诚军官形象。
就算是皇帝陛下本人在这里,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短剑,转向被钳制的末音。
“将她带下去,关进禁闭室。”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句话,既是对周围的骑士团说的,也是对沈洛临说的。
风雪中,艾拉走过沈洛临的身边。她停下脚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语:
“洛临,我‘相信’你这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如果再有任何……意外,”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他脖颈上狰狞的伤口,“我的剑,可不会再次停下。”
那把刺穿了末音身体的长剑,还丢在雪地里,剑身上凝固的血迹,是他“忠诚”的铁证。
而那份忠诚的代价,是一个女孩破碎的世界,和一个被他亲手推入更深、更冷冰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