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风雪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
沈洛临脖颈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只做了最简单的包扎,渗出的血渍浸透了纱布,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他就这样,在两名皇家禁卫军亦步亦趋的“护送”下,走向营地中央那顶灯火通明的皇帝主帐。
帐外,所有武器都被收缴。
一名神情阴柔的老宦官手持着一个奇特的炼金圆盘,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扫过,确认没有任何魔力波动后,才躬身让开了一条路。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帐篷的轮廓在昏暗的雪光中不断放大,那掀开的门帘,黑洞洞的,仿佛一头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他。
帐篷内温暖如春,厚重的兽皮地毯吸收了所有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熏香与药草混合的奇异味道。
年近七十的皇帝,并没有沈洛临想象中那般龙威虎猛。
他半靠在铺着雪白兽皮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枚古朴的炼金指环,指环上流转着微不可见的符文光华,散发出淡淡的魔力波动。
软榻周围,几件看似寻常的陈设也隐隐透出防护结界的气息。
沈洛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帐篷深处,那里影影绰绰站着至少六名全副武装的禁卫,每一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强者。
沈洛临瞬间意识到,即使他能悄无声息地抵达这里,想要在如此森严的戒备下完成刺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强行为之,只会白白牺牲,让末音彻底失去翻盘的希望。
皇帝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虚弱。
可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沈洛临的瞬间,却迸发出了鹰隼般的锐利,死死锁在他脖颈的伤口上。
“霜狼家的小子,看来你昨晚经历了一场恶战。”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等沈洛临开口,一道蓝色的身影抢先一步,单膝跪在了他的身侧。
是艾拉。
“陛下,昨夜营地遇袭,皆因洛临少校敏锐地察觉到了‘钥匙’的踪迹。”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用一种近乎完美的、公事公办的语调,开始了一场精心编排的汇报。
“少校不顾自身安危,在骚乱中以雷霆手段,亲自废掉了那名龙裔的反抗能力,为帝国彻底消除了这一巨大隐患。”
她的叙述滴水不漏,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将一场失败的刺杀,扭转为了一场英勇的护驾。
而且她说的可句句是实话。
有选择性的真相那也是真相。
沈洛临站在那里,听着艾拉将所有的功劳都堆砌到自己身上,心底泛起一阵荒谬的寒意。
皇帝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艾拉和沈洛临之间来回移动。
他没有评价艾拉的汇报,反而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霜狼少校,我记得你的救命恩人,莱茵赛德公爵,曾是帝国最锋利的剑。”
“但剑,有时候也会伤到握剑的手,”皇帝的语调很慢,“你觉得,一把过于锋利的剑,是好事还是坏事?”
致命的陷阱。
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个问题,既是在试探他对龙裔的态度,更是在试探他那深藏不露的野心。
回答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沈洛临俯下身,深深地垂下头颅,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回陛下,再锋利的剑,若没有剑鞘的约束,也只是一块会伤人的废铁。”
“帝国的法度与陛下的皇权,就是我辈军人唯一的剑鞘。”
这个回答,堪称完美。
皇帝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笑容。
他甚至从软榻上坐直了身体,亲自走下台阶,重重地拍了拍沈洛临的肩膀。
“好!说得好!”
“既然是帝国的利剑,就当配上最好的剑鞘!”
皇帝的目光转向艾拉,那里面没有丝毫属于父亲的温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纯粹的价值衡量。
仿佛那不是在看向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他用一种宣告的口吻,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帐篷空气都瞬间凝固的话。
“我决定,将我的女儿,艾拉公主,许配给你,洛临·霜狼少校。”
“待龙庙事毕,返回帝都,便为你们举行大婚。”
轰!
沈洛临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开始亿万次疯狂的推演。
接受,还是拒绝?
拒绝,便是抗旨,是坐实了反叛之心,他与末音将立刻死在这里,毫无价值。
接受,便是用这份“荣光”彻底钉死自己,用艾拉的爱意作为镣铐,用末音的绝望作为祭品,换来一个苟延残喘、继续图谋的机会。
所有生路,都通往地狱。
而皇帝,正含笑看着他,要他亲手选择一个。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艾拉。
艾拉那张总是覆盖着冰霜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表情管理。
她的震惊几乎写在了脸上,紧接而来的是狂喜。
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盈满了泪水,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洛临,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与期待。
皇帝注意到了艾拉失态的狂喜,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厌烦的冷漠。
“艾拉,收起你多余的情绪。”
“你是帝国的公主,你的婚姻是帝国的基石,不是满足你个人喜悲的童话。”
艾拉那总是紧握佩剑的手,在身侧几不可查地一颤,随即才化为无比标准的单膝跪地姿态。
“……遵命,陛下。”
艾拉已经做出了表态,轮到沈洛临了。
此时的沈洛临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艾拉那毫不掩饰的爱意,像一团火炙烤着他的侧脸,让他无处可逃。
而另一道目光,一道冰冷死寂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营帐与风雪,从那间他亲手缔造的禁闭室里投来,钉在他的灵魂上。
他几乎能清晰地看见,当这个消息传到末音耳中时,她那双刚刚被自己刺穿的银色眸子,将会如何一寸寸地、彻底地碎裂成粉末。
这份赏赐,是艾拉梦寐以求的未来。
这份赏赐,是皇帝用来捆绑他的黄金枷锁。
这份赏赐,更是刺向末音心脏的、淬了剧毒的一把刀。
艾拉那含着泪光、灼热如火的注视,几乎要将他洞穿。
那目光里,是属于一个女人的全部爱意与期待。
而沈洛临的脑海中,却炸开了一片刺眼的白。
白光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个在归雪小屋的炉火前,捧着一块丑丑的木头,别扭地塞进他手里,小声嘟囔着“不许嫌丑”的银发女孩。
温暖的记忆,像烧红的刀在他心口狠狠剜过。
沈洛临的膝盖,仿佛灌注了千斤重的铅。
脑海中,莱茵赛德公爵临终前那张坦然的脸,与末音被长戟贯穿后那张破碎的脸,骤然重叠。
——“照顾好她。”那是莱茵赛德公爵临终前沉重的托付,如今重若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是你。】那是末音被长戟贯穿后,那双死寂的银眸中无声的质问,此刻如刀,割裂着他的灵魂。
承诺与质问,像两座大山,轰然压下。
沈洛临缓缓地,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冰冷的甲胄摩擦着,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沉闷的哀鸣。
那不是金属的声音,而是他被压断的脊梁,在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悲鸣。
他垂下的头颅,将脸上所有神情都藏进了阴影,只剩下一片比北境风雪更彻骨的冰冷。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响彻在温暖的营帐之内,也像丧钟一般,敲碎了另一个女孩的世界。
“谢陛下……隆恩。”
“臣,遵旨。”
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他按在胸口的手,指节骤然收紧,隔着层层冰冷的甲胄,死死攥住了那块被他体温暖着的白桦木雕。
那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而现在,他亲手,将它连同自己的心,一起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海。
帐篷里很安静。
但那份愧疚与心痛,却在他耳中自行勾勒出了一个声音。
一个从遥远的、黑暗的禁闭室里传来的,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被彻底碾碎的……呜咽声。
那声音,比皇帝的圣旨更清晰,比帐外的风雪更刺骨。
他接受了。
接受了这份用末音的血与泪换来的、无上“荣光”。
帐篷外,一名传令官脚步匆匆地奔来,在帐外高声禀报,声音里透着兴奋。
“陛下!一切准备就绪,龙庙,将于三日后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