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夏天总是黏糊糊的。哪怕这里是新宿区地势最高的户山之丘,也躲不开那股像是要把人蒸熟了的热浪。
“高田同学,这里就拜托你了。”
图书管理员老师把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资料室里回荡,听起来就像是牢房落锁的声音。
“好的,我会整理完再走的。”
凛——高田凛,有些烦躁地扯了扯水手服的领口。学习院女子高等科的制服是经典的水手服,不透气的面料在这该死的三十五度高温下简直就是刑具。
今天是暑假前的最后一天。本来应该去星巴克喝季节限定星冰乐的她,因为猜拳输给了她的朋友——还没有完成整理任务的图书委员长,被迫留在这个比停尸房还要阴冷的地下室里做苦力。
“真是的……说什么‘整理百年校史’,这些东西直接扫描进电脑然后全扔了不就好了吗。”
凛一边抱怨着,一边把一摞发霉的旧画报搬到桌上。灰尘像炮弹爆炸一样腾空而起,呛得她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里是学校最深处的禁区——特别资料保存室。没有窗户,只有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日光灯发出令人心烦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特有的奇妙气息,凛感觉自己肺部快要因为这股气味长出菌子了。
“叮铃铃”,凛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抹了一把汗,瞥了一眼手机,发现是害她现在还不能放假的罪魁祸首发来了消息:
“抱歉啦凛酱,你现在肯定累坏了吧”
一想到这家伙肯定在潇洒,而自己还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凛连打字都打的有点没好气:
“你还好意思说,也不留下来帮帮忙”
“抱歉啦抱歉啦,结束了之后来这家店吧,我请你吃刨冰,怎么样”
“你以为刨冰就能弥补你对我的伤害吗...”
“再加一块巴斯克”
“算你有点良心
“那我等你哦”
“嗯”
凛将手机熄屏,准备搬最后一堆资料,她突然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被绊了个踉跄
“哇啊,好险好险...什么东西啊”她往下看了一眼,发现是一箱旧书,其中一本不知道是什么书静静地躺在地上。“唔,应该没坏吧...”凛随手捡起了那本书。封面上的字是用隶书写的,因为年代久远,墨色已经变成了铁锈般的红褐色。
《辅仁会杂志 · 大正十二年夏号》
“大正十二年……1923年?”
1923年。一百零二年前。
“哇,一百零二年前,不知道那时候的JK是什么样子。”
带着几分好奇,凛翻开了那本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相册。书页翻动间,一张显然不属于这本书的、没有任何边框的黑白照片滑落了出来,凛愣了一下,捡起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抓拍,背景并不是现在这栋钢筋水泥的教学楼,而是一排看起来像是北海道牧场一样的白色木造长屋。广阔得有些奢侈的草坪上,并没有进行什么激烈的运动,而是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穿着行灯袴的少女。
其中一个少女站在照片的最边缘。
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看着镜头,而是背对着画面,仰头看着天空。虽然只是个黑白的背影,但凛却莫名觉得,那个姿势透着一股随时都会碎裂的绝望感。
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正绝望地看着笼外的蓝天。
照片的下方,用钢笔写着一行清秀却潦草的小字,墨迹晕开了一点,像是一滴干涸的泪痕。
『牛込 纱代子 · 于 最后的夏天』
“最后的……夏天?什么意思?”
凛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触碰那个名字。
指尖传来的触感不是照片光滑的表面,而是一种奇怪的、仿佛电流通过般的刺痛感。
头顶的日光灯突然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原本安静得只有除湿机嗡嗡声的地下室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清晰的声音。
——咔哒。
那是某种老式挂钟齿轮转动的声音。沉重,缓慢,却又极具节奏。
“谁在哪?”凛猛地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那阵钟声停止了,周围又只有除湿器的声音了
“幻觉吗...肯定是累的中暑了,千代子那家伙,之后绝对要找她算账...”凛松了口气。
突然,她感受到了一阵异动:,地面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
并不像平时那种卡车经过的震动,而是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仿佛野兽低吼般的闷响。
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日光灯疯狂闪烁了两下,啪地一声熄灭了。
“哎?”
凛下意识地抬起头。黑暗降临的瞬间,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了周围——那一排排高耸入云的金属密集书架,此刻正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轰隆!!
那一瞬间,世界颠倒了。
脚下的地面猛烈地摇晃起来,那种震级绝对不是那种让人发笑的“震度3”。凛还没来得及站稳,身体就被巨大的惯性甩向了一边。
“骗人的吧……”
在失去平衡的最后一刻,凛惊恐地看到,正前方那个堆满了百年校史资料的巨大书架,像是失去了支撑的积木一样,带着令人绝望的阴影向她倾倒下来。
根本来不及躲避,沉重的书籍如同暴雨般砸落,紧接着是金属架那冰冷而坚硬的重击。
剧痛。
这大概是凛感受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随之而来的是永无止境的的黑暗与虚无。
凛是被热醒的。
不是地下室那种阴冷的闷热,而是一种毫无遮拦的、甚至有些暴力的直射阳光。
“嘶……”
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敲了一记。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头顶,以为会摸到那些压在她身上的书堆或者是冰冷的金属架。
但是,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对。粗糙的砂砾,干燥的尘土,还有……
“喂!那个躺在地上的!你是想碰瓷吗?”
一个粗鲁的男声在头顶炸响。
凛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地下室惨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刺眼的、湛蓝得过分的天空。
一只巨大的车轮——木制的、包着铁皮的古老车轮,正停在她鼻子不到十厘米的地方。
“这……里……”
凛呆呆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巨大的喧嚣声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耳膜,木屐敲击地面的脆响,黄包车夫粗鲁的吆喝,远处街头乐队那一惊一乍的小号声……
她抽了抽鼻子,空气里扑面而来的那股味差点让她又晕过去一遍:一股说不出来的,像是烧焦的煤炭混合着马粪,经过烈日暴晒后发酵出来的气味。
凛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沾满灰尘的深藏青色水手服,又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那座矗立在灰黄色烟霭中的巨大红砖八角塔。
塔身上挂着巨大的“仁丹”广告牌,正无声地俯瞰着她。
那是本该在一百年前倒塌的废墟——凌云阁。
“不会吧……”
凛攥紧了手里那张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照片,声音颤抖着挤出一句话:
“这是整蛊游戏吗?是的话那你们的玩笑真开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