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人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
两人刚一脱离人群的视线,那只架着凛的手就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触电般地松开了。
“哇啊!”
失去支撑的凛差点一头栽在墙上,好不容易才扶着粗糙的砖墙站稳。
凛踉跄了一下,扶着粗糙的红砖墙才勉强站稳。她看着眼前这位刚刚还气场全开的大小姐,此刻却像是耗尽了发条的人偶一样,靠在墙边,微微喘着气。
“那个……谢谢您!如果不是您……”
“闭嘴。”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透进骨子里的冷淡。她并没有看凛,而是垂着眼帘,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抓过凛的手。
洁白的蕾丝手套上,已经沾染了一层灰蒙蒙的脏东西了。她皱了皱眉,那种表情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她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就像是剥离一层坏死的皮肤,随手将其扔进了路边发黑的排水沟里。
“……脏死了。”
凛看得一阵肉疼。那可是蕾丝手套啊!一看就很贵啊!这就扔了?
“那、那个……”凛咽了口口水,感觉这位恩人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善良,“那个……糖。”
凛想起刚才的“借口”,赶紧把手里那两颗已经攥得温热的薄荷糖递了过去。
“虽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但这真的是……很好的糖。”
纱代子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凛的手心。
在那双脏兮兮的手掌里,两颗包裹着蓝白相间塑料纸的糖果,正反射着一种诡异而锐利的光。
少女用两根手指捏起一颗。将它举到眼睛前,阳光透过红砖墙的缝隙洒下来,照在那颗小小的糖果上。折射出了璀璨的光芒。
“好轻……而且透明度高得吓人。”
少女眯起眼睛,指尖轻轻**着那层塑料纸。发出的不是纸张的脆响,而是一种奇怪的、尖锐的摩擦声。随后,她生疏地撕开了包装,把那颗蓝白色的糖球直接放进了嘴里。
“唔...”少女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舒展开了,她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意思。”
纱代子靠在墙上,看着凛,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焦距。
“呃,这是强力薄荷……”凛有些尴尬,“抱歉,是不是太冲了?”
“不。”
纱代子摇了摇头。她捏着手里那张闪闪发光的空糖纸,透过它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蓝色的塑料纸把天空染成了一种诡异而鲜艳的蓝。
“我很喜欢。”
她转过头,重新审视着凛。
“喂。”
纱代子合上手里的折扇,扇骨轻轻点了点凛的肩膀。
“你刚才说,你是‘穿越’了?”
“啊?呃……。其实我是……”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穿越。
“无所谓。”纱代子打断了她,声音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倦怠,“你应该没地方去吧?身无分文,连话都说不利索。”
凛老实地点了点头:“是。”
“那就跟我走。”
“哎?去哪?”
“回家。”
纱代子转过身,向巷口走去。她的背影挺得笔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贵族教养,但她的脚步却比刚才轻快了一些。
“为什么?”凛追问了一句。这也不符合常理吧?
纱代子停下脚步,侧过脸。
逆光中,她那张精致如人偶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淡的,仿佛自嘲般的笑容。
“因为我需要一个……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东西。”
她晃了晃手里那张糖纸,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跟上来。做我的女仆,或者做我的猫,随你喜欢。”
凛愣在了原地,看着那个紫色的背影迈出了步子。
“哈?猫?!我也没说要答应吧……”
虽然嘴上在吐槽,但她的身体却很诚实。在这个举目无亲、连警察都要砍人的可怕时代,眼前这个虽然说话难听,但长得好看还帮她解围的女孩,确实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凛叹了口气,拖着疼痛的腿追了上去。
“那个……喂!等一下!”
前面的少女停下了脚步。她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喂’是什么意思?”
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悦。“既然要进我家的门,就该学学怎么说话。我有名字。”
“呃,那你也没告诉我啊……”凛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赶紧挺直腰板,拿出了现代JK自我介绍的气势,“我叫凛!高田 凛(Takada Rin)!汉字是那个‘寒风凛冽’的凛!”
“高田……?”
少女咀嚼着这个姓氏,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
“听起来就像是那边的学生街一样,是个喧闹又没什么底蕴的姓氏呢。”
“呜哇,好过分!”
“记住了。”
少女转过身,这一次,她终于正眼看向了凛。
逆光中,她手中的折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那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加冕仪式。
“我是 牛込 纱代子(Ushigome Sayoko)。”
凛愣了一下。
“牛込……是指牛込区吗?”
“没错。就是那片土地的‘牛込’。”
纱代子收回折扇,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的高傲。
“虽然现在只是个快要腐烂的空壳……但在这个东京,只要报出这个名字,还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她重新迈开步子,向着巷口那辆等待已久的黑色人力车走去。
“跟上来吧,高田凛。别走丢了。”
凛站在原地,嘴里反复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
“牛込……纱代子……怎么感觉在哪见过,哎,真是个听着就让人压力山大的名字啊。”
凛苦笑了一声,加快脚步,一瘸一拐地跟上了那个紫色的背影
“大小姐,你是怎么知道那时我手里拿的是糖的?”
“我瞎猜的。”
“哈?这么准?”
“你好烦,闭嘴。”
两人刚走出小巷,一个穿着印有“牛込”家纹半缠的老车夫就满头大汗地冲了过来,脸都吓白了。
“大小姐!哎呦,我的大小姐哎!您跑到哪里去了?您说去摘花(花摘み),这一去就是四十分钟……小的差点就要去切腹谢罪了啊!”
老车夫看到纱代子完好无损,差点跪下。
凛在旁边看着,心想:哇,这就是贵族家的下人吗,压力好大。
纱代子却一脸平静,甚至还带着那种刚才在巷子里没卸干净的冷淡。
她轻轻用扇子指了指身边的凛。
“慌什么。我只是在人群里看到了熟人,过去打个招呼罢了。”
“熟、熟人?”车夫愣住了,看着脏兮兮的凛。
“这是我在英国的朋友。她刚回国,迷路了。”纱代子面不改色地撒谎,“如果我不去救她,她就要被巡警带走了。身为牛込家的人,怎么能见死不救?这就是我晚回来的原因。这可是正当的理由,对吧?”
车夫被这一套大道理压得哑口无言。
“是、是……只要小姐没事就好……那这位……”
“带她一起回去。”纱代子命令道,“她是我的客人。我们要坐同一辆车。”
那个可怜的老车夫虽然满腹狐疑,但既然大小姐发话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让这个脏兮兮的“英国归国子女”上了车。
这是一辆双人座的私家高级人力车,座椅上铺着红色的天鹅绒。
但对于两个人来说,这空间实在太狭窄了。
凛浑身僵硬地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折叠起来。
太近了。
纱代子就坐在她旁边,两人之间甚至插不进一张纸。
随着车夫那句“坐稳了!”,车身猛地一晃。
“哇!”
凛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左边倒去,肩膀重重地撞在了纱代子的身上。
甚至,她那只沾着泥土的膝盖,也不小心蹭到了纱代子昂贵的丝绸袴裙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灰印。
“对、对不起!”凛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往回缩,凛以为她要发火,或者把那把折扇敲在自己头上,但纱代子只是淡淡地看向前方颠簸的街道。
“坐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要是掉下去了,我可没力气再拉你一次。”
说着,她并没有嫌弃地躲开,反而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凛能坐得更稳一点。
狭窄的车厢里,混杂着车夫的汗味、街道的尘土味,以及身边少女身上那股好闻的、像是鲜花花般的幽香。
这种奇异的混合气味,即使过了一百年,恐怕也没法忘记吧。
力车驶离了喧闹的平民区,周围的空气明显安静了下来,甚至变得有些稀薄。
这是一个漫长而陡峭的坡道。
道路两旁不再是那些挤挤挨挨的木板长屋,而是变成了连绵不断的、用大谷石砌成的灰白色高墙。
那墙壁实在太高了,足足有三米多,上面甚至还插着防止攀爬的铁刺(忍返)。墙头伸出的郁郁葱葱的古树枝桠,像是一只只从深渊里伸出来的手,遮蔽了原本就已昏黄的天空。
凛坐在车上,抬头仰望那些高墙,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这……简直就是要塞群啊。”
车夫终于在坡道尽头的一扇黑色大门前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放下了车把。
那是一扇极其宏伟的铸铁双开大门。
黑色的铁栏杆被打造成了繁复的巴洛克卷草纹样,虽然铁门上有些许锈迹,但这反而更给人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厚重感。
而门正中间镶嵌着那个象征着古老血统的家纹——一个有着十二根辐条的车轮。在夕阳的余晖下,那个巨大的轮子仿佛正在缓缓转动,凛看着那个纹章,莫名想到了衔尾蛇,一直在进行着永远走不到头的循环。
门柱上挂着一块黑底白字的木牌,上面用凛厉的楷书写着:牛込,仅仅是这两个字,就散发着一种“闲人免进”的绝对结界感。
“那个图案……是车轮吗?”
“是源氏车。”
纱代子淡淡地解释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袖子。
“那是以前公卿贵族们坐的牛车的轮子。”
“诶,这样吗...”
一条铺满白色碎石的马车道笔直地通向牛込家深处。车轮碾过碎石,发出那种只有在高级神社或陵墓里才能听到的、清脆而空洞的沙沙声。
尽头矗立着的,是一栋两层楼高的西洋公馆。
它通体由灰白色的石材建成,有着维多利亚风格的陡峭屋顶和老虎窗。但在现代人凛的眼里,这栋建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它太硬了。笔直的线条,狭长的窗户,紧闭的厚重窗帘……哪怕是在盛夏,这栋房子也散发着一股阴冷的寒气。
最显眼的是正门口那个巨大的车寄。
两根粗大的石柱支撑着向外延伸的雨棚,那是为了让贵族们下车时不沾一滴雨水而设计的。那个黑洞洞的门廊入口,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张开大嘴、准备吞噬进入者的巨兽。
而在这栋洋馆的阴影深处,凛隐约能看到后面连接着一片黑压压的日式瓦顶。
——那是和馆。
“到了。”
纱代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似乎比在街上时更低沉了几分。
“欢迎来到我的……家。”
人力车在那个像巨兽大嘴一样的门廊下停稳了。
凛刚想跳下车,却发现纱代子没有动。她只是坐在那里,原本在路上还有的一点点鲜活表情,此刻像是被寒气冻住了一样,迅速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毫无生气的严肃的脸。
“下车吧。”
声音冷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欢迎回来,大小姐。”
声音整齐划一,甚至连尾音的长度都分毫不差。
门厅内,一名穿着燕尾服的老管家带着两排女佣早已恭候多时。他们像是一群设定好程序的发条人偶,在纱代子鞋底触碰到地面的瞬间,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凛跟在纱代子身后,像只误入狼群的土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她刚想学着样子鞠个躬,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老管家突然直起了身子。
那是双浑浊却精明的老眼瞬间锁定了凛。原本恭敬的表情,在看到凛那身脏兮兮的水手服和没规矩的站姿时,瞬间凝固成了川字型的皱纹。
管家并没有让开路,而是像尊门神一样挡在了红地毯前。
“大小姐。”
他的声音沙哑而严厉,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请容老奴多嘴。这位……乞丐是怎么回事?刚才车夫通报说您带了位客人,但这……”
凛缩了缩脖子。
空气凝固了。所有的女佣都屏住了呼吸,
但纱代子连脚步都没停。她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了:
“不是乞丐。”
她停在凛的面前,用折扇轻轻敲了敲凛的肩膀。
“这是我刚才在浅草捡到的野猫。看着挺有意思的,我打算养着解闷。”
管家的表情裂开了,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荒谬”的神色。“养……养着?大小姐,这可是个大活人!而且来路不明,若是激进分子或者携带了什么传染病……”
“田中。”
纱代子只喊了一个姓氏。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威严的气息,瞬间切断了管家的喋喋不休。
“你是想说,我的眼光有问题?还是说……”她微微侧过头,眼神冷漠地扫过管家的脸。“……我想往我的院子里添置一个玩具,还需要经过你的批准?”
“老奴不敢。”管家慌忙低下了头,”只是老爷那边……”
“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现在——”
她厌恶地瞥了一眼凛身上沾满煤灰的水手服。
“带下去。把她洗干净。里里外外都要刷一遍,别把跳蚤带进我的房间。”
两名女佣立刻上前,像抓犯人一样左右架住了凛。
“哎?哎?!救命啊——这还是法治社会吗——!”
纱代子看着凛被拖向浴室的背影,原本冰冷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