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台球室里的世纪对决,就像是投入死水里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之后,牛込伯爵邸又恢复了那种仿佛连空气都被凝固了的死寂。
对于现代人凛来说,大正时代的夏天,是没有空调的酷刑。而对于身为侍”的她来说,这场酷刑还伴随着名为高雅消遣的精神凌迟。
起初那两天,撞球室还是两人的避难所。
“再来一局!这次我绝对要赢回来!”凛挥舞着球杆,意气风发。纱代子也难得地挽起袖子,为了那几分之差的胜负和凛争得面红耳赤。
那一刻,仿佛她们真的战胜了这漫长的夏日。
然而,到了第五天。
“……那个,大小姐。”凛趴在球桌边缘,下巴搁在墨绿色的台呢上,手里有气无力地戳着那颗白球。“这屋子……是不是越来越闷了?”
即使拉上了窗帘,巨大太阳依然把这就连风都吹不进来的房间烤成了一个微波炉。
纱代子坐在旁边的皮沙发上,手里拿着扇子,连架杆的力气都没了。
“……还要打吗?”
“不打了。”凛把球杆一扔,整个人像条死鱼一样滑到了地毯上,“再打下去,我就要变成烤鱼干了。这哪里是绅士的运动,太累人了。”
新鲜感一旦褪去,那张昂贵的英国球桌,也就变回了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
既然体育运动太热,那就换个静的。
当伯爵让人搬出那台有着巨大黄铜喇叭的落地式留声机时,凛的眼睛又亮了。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黑胶吗?好复古!好有情调!”她围着那个像家具一样精美的红木柜子转了好几圈,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电影场景中。
然而,十分钟后,这种兴奋就变成了绝望。
“……用力摇。”纱代子躺在藤椅上,眼睛半眯着,像只慵懒的猫。“转速不够了,女高音的声音变调了,像是在惨叫。”
“是……”凛手里握着留声机旁那个沉重的金属摇柄,咬着牙,像个苦力一样拼命转动着发条。
这台昂贵的机器没有插头,全靠人力驱动。播放一张唱片,中间至少要补两次发条。吱嘎、吱嘎,随着凛手臂酸痛的机械运动,唱针在胶木唱片上摩擦,发出了带有年代感的底噪。紧接着,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那悲怆的女高音在闷热的房间里炸开。
“Un bel dì, vedremo……”
如果是第一次听,或许会觉得凄美。但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的第五遍了,那个叫做巧巧桑的可怜女人,就在这个没有风的午后,一遍又一遍地为了爱情去死,而凛就这样一边又一边机械地转动着留声机的手柄。
白天是体力的折磨,晚上则是精神的摧残。
为了陶冶情操,伯爵特意让人送来了一套昂贵的幻灯机和几盒世界名胜玻璃幻灯片。
晚饭后,起居室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变得漆黑一片,只有幻灯机发出的那束强光,在白墙上投射出一个圆形的画面。
“……这是巴黎的凯旋门。”纱代子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说明书,声音毫无起伏地解说着,墙上出现了一张黑白的、边缘模糊的照片。因为幻灯机的焦距没调好,那座宏伟的凯旋门看起来像是一块发霉的饼干。
“哦……好厉害。”凛跪坐在地上,负责在那台发烫的机器旁更换玻璃片。她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下一张。”
“咔哒。”凛换了一张片子。
“这是……伦敦塔桥。”纱代子继续棒读,“据说那里经常有雾。”
又是一张灰蒙蒙的照片,安静,死一般的安静,房间里只有幻灯机灯泡发出的“滋滋”电流声,还有窗外永远不停歇的虫鸣。
这种娱乐活动,本质上就是看着一张张静止的照片发呆,没有声音,没有剧情,没有特效,对于没有手机、没有短视频的大正人来说,这可能是一场视觉盛宴。但对于凛来说,这简直比数学课还要催眠。
“……大小姐。”凛实在忍不住了,她的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这还要看多久啊?咱们已经盯着这个伦敦塔桥看了五分钟了……它也不会突然变成变形金刚站起来……”
“我也想知道。”黑暗中,纱代子的声音听起来同样疲惫不堪。“这盒片子有五十张,我们看了几张了?”
“八张,啊啊,五十张……”凛绝望地瘫倒在地毯上,“杀了我吧。”
她看着墙上那个模糊的伦敦塔桥,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无论是巴黎还是伦敦,对她们来说,都只是墙上一个遥不可及、模糊不清的影子,只能在这个闷热的黑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单调的投影。
又过了几天,那种令人绝望的闷热达到了顶峰。
当鹤姨端着一个还在冒着冷气的银盘子走进起居室时,凛那双已经因为无聊而失去高光的眼睛瞬间回光返照。
那是西瓜。
鲜红的、起沙的、在这个没有冰箱的年代用昂贵的冰块镇过的西瓜!
在这个热得像蒸笼一样的鬼地方,这就是红色的救世主!凛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喉咙发出“咕咚”一声响。
“放这里吧。”
纱代子指了指身边的圆桌。
鹤姨将银盘放下。西瓜已经被切成了整整齐齐、大小完全一致的小方块,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银质盐罐,以及……一把银叉。
只有一把。
“……呼。”
凛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认命地退到了“三尺之外”,摆出了标准的侍读站姿。
不就是西瓜吗?我在现代吃得都要吐了!我才不馋!
“……拿盐来。”纱代子慵懒地吩咐道。
“是。”凛上前一步,捧起那个小小的盐罐,递到纱代子手边。
纱代子并没有看凛的表情。她拿起那把只有手术刀大小的银叉,优雅地叉起一小块西瓜。
她并没有直接送进嘴里,而是先极其耐心地、一颗一颗地挑去了里面黑色的瓜子。然后,在西瓜尖端撒上一点点精盐,最后,小口送入嘴中。
“咔嚓。”清脆的、多汁的声音,红色的汁水在纱代子苍白的唇齿间迸发,看起来清凉无比。
凛站在旁边,闻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种清甜的西瓜香气,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都在冒烟
她看着纱代子一块接一块地进行着进食时,心里的小人已经在满地打滚了,太残忍了!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哪怕你问一句“你要不要吃”然后我再假惺惺地拒绝也好啊!这种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自顾自享用的理所当然感……这就是万恶的阶级壁垒吗!
直到最后一块西瓜消失在纱代子口中,凛也没能等到那个奇迹。
纱代子优雅地擦了擦嘴,指了指空盘子。
“撤下去吧。”
“……是。”
到了八月初。
蝉鸣声已经大到了令人耳鸣的程度。
纱代子似乎也厌倦了那几张悲惨的唱片,于是她开发了新的项目——关心时事。
“念。”纱代子把一份当天的《东京日日新闻》扔给了凛。“这是作为贵族的义务。即便身在陋室,也要知晓天下事。”
“是……”
一股廉价的油墨味扑面而来。
虽然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但每次看到大正时代的报纸,凛还是会感到一阵头大。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铅字小得像蚂蚁,而且排版极其紧凑,恨不得把每一个缝隙都塞满字。
好在,这个时代的大众报纸有一个对穿越者最友好的设定——全假名注音(总ルビ),无论是多么生僻的旧字体汉字,旁边都贴心地标着读音。
“呃……比利时,安特卫普……奥运会即将开幕……我国网球选手……熊谷一弥……备战状态良好……”
凛像个正在进行朗读比赛的小学生,手指按着那行字,一个个地往外蹦词。
她之所以能读懂这些东西,还真得感谢那几天纱代子的魔鬼调教。念着念着,凛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天前。
......
“停。”
纱代子手里的折扇毫不留情地敲在凛的手背上。
“那个字念什么?”
“呃……てふ(Tefu)?”凛看着报纸上的假名,老老实实地拼读,“特服?”
“蠢货。”纱代子像看单细胞生物一样看着她,“那是蝶(Chō)。你那个所谓的西化父亲,难道是文盲吗?”
“呜……因为我是在国外长大的嘛!这种老古董用法我怎么会知道!”
“那就学。”
纱代子扔给她一本《国语读本》,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诡异光芒。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果在这个暑假结束前你还不能流畅地读报纸给我听,我就让鹤把你扔去厨房备菜。”
于是,在纱代子无聊的注视下,凛被迫重修了小学语文。从“ゐ(wi)”和“ゑ(we)”的区别,到那些仿佛甲骨文一样的旧汉字。
......
“啪。”一声轻响,那是扇骨敲击桌面的声音。
凛猛地回过神,正好对上纱代子那双略带不耐烦的眼睛。
“发什么呆?还要我教你怎么断句吗?”
“啊!不、不用!”凛吓得一激灵,赶紧把视线重新聚焦在报纸上,语速瞬间提了一档。
“……据传……西洋选手体格健硕……但我帝国男儿……那个……斗志昂扬……”
凛念着念着,眼皮开始打架,那些遥远的欧洲地名,那些为了金牌而挥洒汗水的运动员,此刻都变成了催眠的咒语。
她看着纱代子,大小姐正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剪刀,准备把关于奥运会的新闻剪下来贴进剪贴簿。但凛分明看到,纱代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已经很久了。她的眼神也是涣散的,显然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在数窗外的蝉叫了多少声。
“……大小姐?”
“嗯?”纱代子猛地回过神,剪刀“咔嚓”一下,把那个网球选手的头给剪掉了。
“……继续念。别停。”她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是……那个,比利时的天气……呼……”
凛终于撑不住了,脑袋一点,直接磕在了茶几上。
...
......
.........
日子变成了浆糊。
凛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
只记得每天睁眼是天花板的木纹,闭眼是纱代子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
这天午后。
当凛像一条风干的咸鱼一样,毫无形象地大字型瘫在纱代子书房的地板上,对着天花板数苍蝇时,她终于听到了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的声音。
“啊————不行了!”
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双手抓狂地挠着自己那头已经有些长的短发,把它们揉成了一个鸡窝。
“我要死掉了!我真的要死掉了!”她悲愤地大喊,“我要发霉了!我感觉我的头顶都要长出蘑菇了!五颜六色的毒蘑菇!”
正在看书的纱代子被她吓了一跳,皱眉看着她:“又发什么疯?”
“我真的要死了!”凛爬到纱代子面前,抓着她的袖子,那双曾经闪闪发光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大小姐,求求你了,咱们出门吧?去哪里都行!哪怕是去看看大街上的电线杆也好啊!再这样下去,还没等到暑假结束,我就先无聊成化石了!”
纱代子看着凛那副抓狂的样子,叹了口气,她合上了手里那本看了无数遍的法文诗集——那本书的封皮都被她摩挲得起毛边了。
纱代子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片刺眼的、属于外面的阳光。
“……真是麻烦。”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如果你真的发霉死掉了,鹤还要给你收尸,父亲还要请和尚来念经驱邪。光是想想那个吵闹的场面,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虽然现在去那里,大概只能看到一群热得冒烟的暴发户和不知廉耻的摩登女郎……”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凛,那张总是像假面具一样完美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算了,与其等你烂在屋里给大家添乱,不如趁你还有口气,带你出去透透风。”
凛的眼睛瞬间亮了,简直像是在放光的高瓦数灯泡。“真的?!真的能出门?!”
纱代子拿起那把蝙蝠扇,轻轻敲了敲凛的额头,动作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去让鹤备车。”纱代子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告诉她……我突然想喝资生堂那种蓝色的苏打水了。现在的、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