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牛込家沉闷的枷锁。
不过,对于贵族来说,出门绝不是穿上鞋就走那么简单。
“凛。”鹤的声音冷得像冰窖,“腰带歪了。重系。”
“是!”
“领口露得太多了,你是去银座,不是去浅草的杂耍棚。拉紧。”
“是!”
凛穿着一身并不起眼的深蓝色矢絣(箭羽纹)和服,外面套着深灰色的袴。这是最标准的、不会丢主人脸、但也绝不会抢风头的侍读装扮。
而纱代子则换上了一件极为素雅、却贵气逼人的絽——那是夏用的透视丝绸和服。淡水色的底子上绘着几尾游动的金鱼,走动间仿佛真的在水中游弋,清凉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临出门前,鹤姨拿出一个精致的、镶满了细小玻璃珠的串珠手袋,双手递给了纱代子。
“大小姐,这是老爷给您的。”鹤姨的声音虽然依旧平淡,但却特意加重了语气
。
“老爷说了,今年虽然去不成轻井泽,委屈了您。但在银座若是看上了什么喜欢的,不管是香水、书籍还是洋装,尽管让店家记在牛込家的账上。”
轻井泽?凛脑子里浮现出了连绵的山峰和豪华的别墅。这是避暑的地方吧,是因为太忙了去不了,所以才一直窝在宅子里吗......
纱代子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手袋,打开看了一眼。凛忍不住也瞄了一眼,里面除了手帕和化妆镜,还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张崭新的十圆纸币,这是给小费用的
至于真正的大头,是那句尽管记账。在凛看来,这简直就是拿到了一张没有限额的黑卡。
哇……这就是豪门吗?买东西不用给钱,直接刷脸?凛在心里惊叹,甚至有点羡慕这种消费法。
然而,纱代子的手指在那些纸币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的光芒却极其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她合上手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我也不是那种会乱花钱的小孩子。鹤,晚饭前我们会回来的。”
鹤的那双鹰眼转向了凛。
“看好大小姐。要是让那个没规矩的野丫头带坏了大小姐,或者让什么不三不四的学生靠近了……你今晚就别想进门。”
“是!保证完成任务!誓死捍卫大小姐的名誉!”凛赶忙立正敬礼。
随着那扇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两人钻进了那辆闷热的黑色福特车。
直到车子开出好几百米,那个令人窒息的宅邸消失在拐角处,车厢里的空气才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纱代子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点,靠在了真皮座椅上。
“……呼。”她吐出一口浊气,手中的蝙蝠扇“唰”地一下展开,扇风的频率明显比刚才快了一倍。“热死我了。”
车子驶过赤坂,穿过皇居外苑,终于驶入了那个传说中的地方——银座。
“哇……”凛扒着车窗缝隙,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就是大正时代的银座。街道两旁种满了随风摇曳的柳树(银座柳)。红砖建造的西洋建筑与传统的土藏造商家错落有致。路面上,拥有巨大受电弓的路面电车发出“叮叮”的声响,缓缓驶过。穿着西装、戴着硬顶草帽的绅士,与穿着和服的妇人擦肩而过。
最让凛震惊的是那些路过的摩登女郎,她们留着像男孩一样的短发,穿着直筒的西式连身裙,嘴唇涂得鲜红,指间甚至夹着香烟。
“好厉害……”凛忍不住感叹,“这就是大正摩登吗?”
相比之下,穿着传统和服的纱代子,就像是从旧时代穿越来的幽灵。
“粗俗。”纱代子瞥了一眼窗外那些露着小腿的摩登女郎,冷冷地评价道。“把不知廉耻当成文明,把轻浮当成自由。也就是在银座这种暴发户聚集的地方才会流行这种东西。”
“哪有,这明明是时尚嘛。”
“你……”纱代子似乎想反驳,但最后只是用扇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凛的手背,像是在教训一只乱叫的小猫。
“少在那大惊小怪。这种把布料省下来露肉的穿法,也就只有还没开化的野蛮人才会觉得是美。”她收回视线,重新端正了坐姿,“记住,真正的优雅是克制,而不是这种毫无遮拦的放纵。”
黑色的福特车停在了日本桥附近的一栋红砖建筑前。
丸善。
对于大正时代的知识分子和赶时髦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圣地。这里卖着全世界最新进口的书籍、文具和洋货。
一进门,那种混合着油墨、纸张和高级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哇……这简直是博物馆啊!”
凛看着玻璃柜台里那些琳琅满目的万宝龙钢笔、德国制的绘图仪器,还有那一整墙的原文书,眼睛都直了,虽然在现代也能买到,但在一百年前看到这种规模的洋货店,冲击力还是太高了。
纱代子熟门熟路地走到文具柜台。“我想看一看那种蓝黑色的墨水。”
“是,这种是英国进口的,不堵笔,写出来的字迹即使过了五十年也不会褪色。”店员恭敬地拿出一瓶像香水瓶一样精致的墨水。
纱代子拿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正趴在柜台上对着一支金笔流口水的凛。
“……拿两瓶。”纱代子把墨水放下,又指了指柜台里一支虽不奢华但做工扎实的赛璐珞钢笔。“还有这支笔,也包起来。记在牛込的账上。”
“好的,大小姐。”
出了店门,纱代子把那个小纸袋扔进了凛的怀里。
“拿着。”
“诶?给我的?”凛受宠若惊,“这笔看着就不便宜啊!”
“那是让你练字用的。”纱代子摇着扇子,目不斜视,“你的毛笔字丑得像爬虫,简直污染我的眼睛。把那杆破毛笔扔了,以后抄写东西用这个,别再写字写得满手黑墨水,给我丢人。”
凛抱着那袋子,嘿嘿傻笑。
虽然嘴毒,但这算是工伤补贴吧?
下一站是三越百货。
巨大的挑高大厅,璀璨的水晶吊灯,还有那个传说中的——
“那是……自动扶梯?!”
凛指着大厅中央那个正在缓缓上升的木制履带阶梯,差点叫出声来。虽然速度慢得像乌龟,但在1920年,这就是妥妥的黑科技!看到自动扶梯,凛瞬间升起了一阵亲切感。
周围的妇人们都在战战兢兢地尝试,有的甚至还要拉着店员的手才敢上去。
纱代子站在扶梯前,握着扇子的手微微收紧。显然,她也是第一次坐。
“……凛。”她压低声音,身体稍微往凛那边靠了靠,“你先上。”
“哈?大小姐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闭嘴。我是在考验你的平衡能力。”
两人站在缓缓上升的阶梯上。凛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东张西望,而纱代子则死死抓着扶手,直到脚踏实地才松了一口气。
二楼是吴服(和服)部,这里挂满了全日本最昂贵的丝绸。友禅染、绞染、刺绣……每一件都像是一幅画。
纱代子的脚步停在了一件淡紫色的访问着面前。
那是京友禅的名家手笔,上面绘着极其雅致的秋草图(胡枝子与桔梗)。无论是从季节感还是从品味上来说,都完美契合纱代子的气质。
“大小姐,这件好漂亮!”凛凑过去,“而且很衬您的肤色诶!反正老爷说可以挂账,买了吧?”
纱代子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那滑如流水的丝绸。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喜爱。
店员立刻凑了上来:“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昨天刚到的新款……”
纱代子的手停住了。
纱代子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慢慢收了回来,她转过头,看着凛,脸上露出了那种习惯性的冷笑。
“……漂亮?”她用扇子指了指那件衣服上的桔梗花纹。“这种紫色太艳俗了,那是暴发户才喜欢的颜色。而且这个桔梗的画法也太匠气,看着就让人心烦。”
“诶?是吗?我觉得挺好看的啊……”凛挠挠头。现代人的审美觉得这简直是艺术品。
“你的眼光果然还需要磨练。”纱代子转过身,不再看那件衣服一眼,“走了。这里的品味越来越差了,没什么可买的。”
凛跟在她身后,挠了挠头。临走之前凛又瞟了一眼那件和服,她看到了袖口那个小小的价签—— 一百五十圆。
凛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她这点读空气的能力还是有的,结合之前的场景,她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哎,大小姐,原来是这样吗......
凛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下自己这份工作稳不稳定她都要打个问号了。
逛了一圈,只买了两瓶墨水和一支笔。虽然什么都没买,但那种只看不拿的感觉属实比干活还累。
“累了,去资生堂,喝点东西。”纱代子向司机吩咐道,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了那种强撑的傲慢,只有一种急需糖分来填补空虚的疲惫。
“到了。”
司机把车停在了一栋极其气派的红砖建筑前。
那是资生堂 Parlour。
如果说银座是东京的心脏,那这里就是大正摩登的圣殿,一楼是售卖化妆品和药品的柜台,二楼则是当时最为时髦的西餐厅。
“跟紧了。”
纱代子调整了一下表情,优雅地下了车,无视了周围路人惊艳的目光,径直走向大门。
一进门,冷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咖啡香和西点的甜腻气息。凛感觉像是回家了似的————时隔这么久,终于又吹上冷气,闻到甜品的香甜气息了。
“欢迎光临,牛込小姐。”侍者显然认识这位常客,立刻恭敬地引路。
上了二楼,纱代子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凛极其自觉地准备退到墙边站着——这是侍读的规矩,鹤之前教她过她好多次了,主子坐着,下人站着;主子吃着,下人看着。就像在家里吃西瓜时那样。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纱代子突然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用扇子敲了敲对面的椅子。“坐下。”
“哎?”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这里可是高级餐厅,周围全是穿着体面的绅士淑女。“这……不合规矩吧?而且到处都是大小姐,要是被鹤姨知道非得扒了我的皮。”
“鹤不在。”纱代子压低了声音,“而且,你穿着这身衣服像个柱子一样杵在那儿,反而更显眼。周围的人都在看这边了,你是想让我被当成虐待下人的恶毒小姐吗?”
凛环顾四周,确实,虽然也有带着下人的贵妇,但大多是让下人在楼下等,或者在角落里。像这样站在桌边的确实很少。
“那……我就失礼了。”
凛小心翼翼地拉开了椅子,如释重负地坐了下去。
侍者走了过来,递上菜单。
纱代子连看都没看一眼。
“两杯冰淇淋苏打水。”
“两……两杯?”侍者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凛。
“怎么?我一个人喝两杯不行吗?”纱代子挑眉。
“不!当然可以!非常抱歉!”侍者吓得赶紧记下
纱代子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个正对着邻桌咖喱饭流口水的凛,叹了口气
“……再加一份咖喱饭。大份的。”
等待的时间里,纱代子一直看着窗外的柳树,没有说话,直到两只高脚玻璃杯被端上桌。
深蓝色的苏打水,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冒着气泡。上面漂浮着一颗圆滚滚的、洁白的香草冰淇淋,还插着一颗鲜红的樱桃。
在这复古的装潢中,这杯饮料显得十分梦幻。
“……给你的。”
纱代子指了指咖喱饭,又指了指其中一杯苏打水。
“这东西一个人喝太傻了。而且……听说这东西要是放久了冰淇淋化了就不好看了。我喝不完两杯,咖喱也是我点的,但我现在热得没胃口,闻到这个味道就恶心,作为赏赐的剩饭赏你了,你帮我处理掉。”
“是!为了不浪费食物,我就勉为其难地帮您分担了!”
凛拿起勺子,大口吃了一口咖喱,辛辣浓郁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
“唔——!好吃!太好吃了!这就是文明开化的味道吗!”
纱代子看着凛那副狼吞虎咽、毫无吃相的样子并没有说什么,她挖了一小勺冰淇淋,含在嘴里。
“……太甜了。”
“这就是大正的蓝色啊。”凛吃了半盘咖喱,捧起那杯苏打水,对着窗外的阳光照了照。
“大小姐,您好像很喜欢这种颜色?之前赏我的发带也是这颜色。”凛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正扎头上那根发带
纱代子用长勺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看着那原本分层的白色和蓝色逐渐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浑浊却柔和的天蓝色。
她盯着那个漩涡,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杯子里的气泡,“天空的蓝太远,海水的蓝太深。只有这种人工调配出来的颜色,透亮、虚假,但是,很漂亮。”
凛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那……”凛举起杯子,轻轻碰了碰纱代子的杯壁。“为了这个虚假的蓝色。干杯?”
纱代子愣了一下,随后,她那双总是像深潭一样死寂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杯中那抹亮丽的蓝。
“……干杯。”她轻轻碰了一下凛的杯子。
清脆的玻璃撞击声,在这个喧闹的银座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清脆的玻璃撞击声还未完全消散,突然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笑声硬生生地撕裂了。
“哎呀?这不是牛込姐姐吗?”
凛端着杯子的手一抖,差点把苏打水泼出来。
她顺着声音望去,在楼梯口,站着三个极其扎眼的少女。
和纱代子那身清雅传统的和服不同,这三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最时髦的西洋打扮。
蕾丝边的宽檐帽,收腰的洋装裙,手里还要拿一把羽毛扇。那浓郁的玫瑰香水味隔着老远就冲了过来,简直像是一盒行走的空气清新剂,瞬间盖过了桌上清淡的苏打水味。
领头的一个女生,穿着一身艳丽的嫩黄色洋装,脖子上挂着一串大概有鸡蛋那么大的珍珠项链。她正用戴着网纱手套的手掩着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幸灾乐祸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纱代子——以及纱代子推给凛的那盘咖喱饭。
凛敏锐地感觉到,坐在对面的纱代子,原本稍微放松下来的肩膀,在一瞬间绷紧了,就像是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突然被人踩住了尾巴。
“……小路?”
纱代子放下了手里的长柄勺,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恢复了那种凛熟悉的、毫无波澜的贵族腔调。
“真是巧啊。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子爵家千金那……洪亮的声音。”
凛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好家伙,一上来就攻击对方嗓门大没教养,不愧是大小姐。
那个叫小路的女生眉毛跳了一下,但很快又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笑容,带着另外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是啊,真巧。”小路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桌面,她的视线像条黏糊糊的蛇,在那个苏打水杯、那盘还没吃完的咖喱、以及一脸懵逼的拿着勺子的凛身上来回游走。
“刚才听侍者说,有人点了一份大份咖喱,我还想是哪个饿死鬼投胎的乡下人呢……”
小路夸张地用扇子挡住脸,发出一声刺耳的低呼。“没想到,居然是牛込姐姐这桌?哎呀,而且……那是您吃剩下的吧?”
她指着凛面前那盘明显动过的咖喱。
“把主人的残羹冷炙推给下人在这种高级餐厅里当众吃……”小路啧啧两声,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虽然听说伯爵最近生丝生意上……有点周转不开,但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连给下人单独点一份饭的钱都要省了吗?这也太寒酸了吧,简直就像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满是恶毒的快意。“……像是那些没落的穷酸士族一样呢。”
“噗嗤。”旁边的两个跟班配合地捂嘴笑了起来。
凛握着勺子的手硬了。
拳头硬了。
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人,有话就不会好好说。什么叫残羹冷炙?这是我看上的!这是大小姐赏的!你懂个屁!
凛刚想拍案而起,给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一点现代人的震撼,但在桌下,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纱代子的手在颤抖,那种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耻辱,她的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仿佛要在上面烧出一个洞来。
看着纱代子那副忍气吞声的样子,小路更加得意了。她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又往前凑了一步,身上的香水味熏得凛想打喷嚏。
“哎呀,姐姐别不说话嘛。要是真的没钱……”小路从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手包里掏出几张钞票,轻飘飘地扔在桌上,钞票落在咖喱饭的盘子边,沾上了一点油渍。
“这就当是我请这位……可怜的小侍读的。毕竟我们家最近刚买了几座矿山,这种小钱还是出得起的。总不能让外人觉得,咱们华族圈子里出了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笑话吧?”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变大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纱代子的背上,纱代子抓着凛的手腕越来越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凛的肉里。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一尊就要碎掉的瓷娃娃。
凛看着那几张沾了油的钞票,又看了看对面那个趾高气扬的暴发户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忍个屁!
老娘虽然领的是牛込家的工资,但老娘的灵魂可是21世纪受过平等教育的现代人!敢动我的饲主……啊不,我的大小姐?论洋气,你们这群还在模仿维多利亚时代的土包子,能比得过我这个看美剧英剧长大的?
“哈——嚏!”
凛毫无预兆地、极其夸张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唾沫星子虽然没喷出去,但那动静大得把小路吓得往后一跳,高跟鞋差点崴了脚。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凛揉了揉鼻子,一脸无辜地站了起来。她根本没管什么三尺之礼,直接挡在了纱代子面前,用那双沾了咖喱油渍的手,一把抓住了小路那条昂贵的蕾丝袖子。
“你、你干什么!脏死了!”小路尖叫着想甩开。
“哎呀这位小姐,您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凛用一种极其诚恳、仿佛在关心病人的语气大声说道,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Oh my god! Darling, did you bathe in pesticide?"(我的天!亲爱的,你是用杀虫剂洗澡了吗?)
凛一脸震惊地看着小路。
“什、什么?!”小路虽然英语不好,听不懂那个单词,但依照凛这样子,那句话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话。她的脸瞬间涨了起来。
“还有啊。”
凛松开手,嫌弃地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指了指桌上那几张钞票。
"And this... money?"(还有这个...钱?)
凛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张沾了咖喱的钞票,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一样,塞回了小路的手里。
"Keep your dirty money, you vulgar Yankee."(收好你的脏钱,你这个粗俗的美国佬。)
“把钱当纸扔,把浪费当荣耀。啧啧啧,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成金(暴发户)的做派吗?”凛摇了摇头,“我在国外的时候,那些真正的Lady(淑女)可不会这么做。只有那些一夜暴富、没什么文化、只会大吼大叫的美国暴发户才会这么丢人现眼。”
凛上下打量了一眼小路那一身叮叮当当的珠宝,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容,她凑近小路僵硬的脸,压低声音,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补了一刀:
"Money can't buy you class, sweetheart."(钱买不来品味,小甜心。)
“你——!你个下人——!”小路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扇子就要打。
“住手。”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纱代子站了起来,她虽然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经变了。
她伸出手,轻轻拨开凛,站在了小路面前,她比小路高半个头,那种压迫感瞬间释放了出来。
“小路小姐。”纱代子打开折扇,掩住嘴角,眼神里满是怜悯。“我的侍读虽然心直口快,但有些话……倒也不无道理。您的香水,确实喷得太多了。在公共场合如此……馥郁,可是会打扰到其他客人的食欲的。”
她扫了一眼小路那两个已经不敢笑的跟班。“如果我是您,就会赶紧找个地方去洗一洗,而不是在这里挥舞扇子,把那股……廉价的味道扇得到处都是。”
“既然您这么有钱……”纱代子指了指门口。“不如去楼下买点真正的香水如何?记我的账也可以哦。毕竟……这算是我对您品味的一点扶贫。”
“你……你们……”
小路气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她在银座横行霸道惯了,哪里受过这种气,尤其是被一个所谓的破落户和一个不知名的野丫头联手羞辱。
但周围客人的窃窃私语和嘲笑声已经传了过来。
“好熏人……”“确实太浓了……”
“走着瞧!牛込纱代子!开学以后有你好看的!”小路跺了跺脚,捂着脸,带着那一身浓烈的香水味和两个跟班,狼狈地逃向了楼梯口。
世界清静了。
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好险!差点就真的被打了!
她转过头,看向纱代子,刚想邀功:“怎么样大小姐,我刚才那句英文……”
“……噗。”
纱代子看着凛那副得意洋洋又有点后怕的样子,突然肩膀一颤。
“Pesticide……Yankee……哈哈……”
她用扇子挡住脸,发出了一连串压抑不住的笑声。
“你这家伙……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些刻薄话……”
纱代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挽住了凛的胳膊。
“……真是个没规矩的野猫,走了。”
“诶,我的咖喱饭和苏打水!至少吃完喝完再走嘛!”凛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回头眼巴巴地盯着桌上那盘还剩大半的咖喱,眼神悲痛得仿佛在进行生离死别。
“闭嘴。”纱代子没有停下脚步,她用扇柄轻轻敲了一下凛的手背,“你是想留在这里,就着刚才那股杀虫剂的味道下饭吗?小心消化不良。”
凛愣了一下,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小路身上那股浓烈的玫瑰香水味,胃口顿时消了一半。
“……呃,那倒也是。”
“走了,这里的空气被污染了,回家。回去我再赏你赏赐的剩饭”
“真的?!”
“我是大小姐,我说了算。”
“耶,大小姐最好了!”
纱代子没有回头,而是对着那个还没回过神来的侍者扬了扬下巴,恢复了那副高傲的姿态:“记在牛込家的账上。不用找了。”
两人就这样挽着手,在那群还在窃窃私语的客人注视下,像两个刚刚打完胜仗的将军,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红砖大楼。
黑色的福特车再次发动,驶入了傍晚的街道。车窗外的银座霓虹灯开始闪烁,将流动的光影投射在两人的脸上。
车厢里很安静,纱代子靠在真皮座椅上,手中的蝙蝠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她一直看着窗外,似乎在回味刚才的那场战斗。
“……凛。”她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混杂在汽车发动机的低鸣声中,显得有些缥缈。
“嗯?”凛正摸着肚子,还在惋惜那半盘咖喱。
“今天的苏打水……”纱代子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她那双总是像深潭一样死寂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着窗外流动的蓝色霓虹灯光。
“……还不赖。”,她轻轻抿了抿嘴唇,“如果不那么甜的话。”
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下次,”凛壮着胆子说道,“下次我们去喝咖啡吧?那个苦,正好中和一下。”
纱代子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不行”。她只是重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手中的扇子轻轻掩住了嘴角。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