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暑气在这个午后达到了顶峰。蝉鸣声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嘶鸣,而是连成了一片轰鸣的背景音,震得人耳膜发胀。
然而,牛込伯爵邸的庭院里,却呈现出一幅比这就连空气都在扭曲的热浪更为壮观的景象。
一年一度的虫干し(晾晒)开始了。
为了防止梅雨季节的湿气侵蚀了华族的体面,那些常年锁在桐木柜子里的宝贝被迫重见天日。几根粗壮的麻绳横跨了整个庭院,将天空切割成无数个长方形。
“都给我手脚轻点!那是前代夫人留下的总绞染,要是被竹竿勾出一根丝,就把你们的皮剥下来补上去!”
鹤站在缘廊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热浪,精准地打在每一个想要偷懒的女佣身上。
从正厅延伸到庭院深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和服。
艳丽得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绯红色振袖、沉稳肃穆的黑留袖、还有那些用金线绣着繁复家纹的访问着……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是一道道流动的、由丝绸组成的迷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道,混合着烈日暴晒下的干燥尘土味,呛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凛并没有加入那场丝绸的战争。作为侍读,她的战场在缘廊上。
她跪在草席上,面前摊开着一排排发黄的古籍和画卷,还有纱代子那些死沉死沉的洋文书。
“呼……这哪里是晒书,这分明是在晒人干。”凛一边机械地翻动着那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莎士比亚全集》,一边偷偷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书页间扬起的细小灰尘在阳光下跳舞,钻进鼻子里痒痒的。
“……凛桑。”
一个极轻的声音,像是气泡破裂一样,从那层层叠叠的丝绸后面传来。
凛愣了一下,停下翻书的手,只见一件淡蓝色的访问着被一只手悄悄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一张圆圆的脸庞。
是阿春。
她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那张看起来总是沾着灰的脸上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闻到一点廉价香皂的味道。头发也用发油抿得整整齐齐,虽然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旧浴衣,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喜气,是藏不住的。
“阿春?”凛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和线人接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在后院洗刷子吗?”
“嘘——”
阿春左右看了看,确定鹤姨正背对着这边训斥一个小女佣,才像只猫一样,猫着腰从和服下钻了过来,蹲在了缘廊的柱子后面。
“俺是借口上厕所溜出来的。”她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俺就是想见您一面,送您一点小心意”
说着,她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布包,那是用几块不同花色的碎布头拼凑起来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线头,但在封口处,却极其认真地打了一个复杂的结。
“给。”阿春把那个布包塞进凛的手里,脸颊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
“这是……”凛捏了捏,软软的,里面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这是香囊。”阿春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俺娘去庙里求的平安符,俺把它缝进去了。还有……还有俺晒干的艾草和薄荷叶子。”
她指了指凛面前那堆书。“俺听说,读书人晚上点灯最招蚊子了。凛桑您的皮肉嫩,要是被咬了肯定很难受。这个挂在书桌边上,能驱蚊子,还能……让人做个好梦,”
阿春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不安地搓着衣角,眼神游移。“这布料是俺从旧衣服上剪下来的,样子丑了点……也没那洋人的香水好闻。您……您别嫌弃。”
凛感觉喉咙有点发紧。她把那个丑丑的香囊举到鼻子底下,深吸了一口气。“这可是好东西。比那些洋人的香水好闻多了。”
听到这话,阿春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松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
她往前凑了凑,双手抓着缘廊的木板。
“凛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不再是那种嘻嘻哈哈的语调。“再过几天就是薮入了,俺就要回老家了。”
阿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
“俺把俺那点私房钱都带在身上了。虽然不多……但应该够买一本洋文书和一支笔了。”
她紧紧抓着手里的抹布,指节用力到发白。
“俺想好了。俺不想一辈子都在这井边打水。俺想去银座,想穿洋装,想……像您一样,能读懂那些像蚯蚓一样的字!等俺这次回来……您能正式收俺当徒弟吗?”
凛愣住了。
“……傻瓜。”
凛吸了吸鼻子,把香囊郑重地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拜师费我收下了。不过买书的钱你自己留着,我有办法弄到教材。”她伸出小指,在阳光下晃了晃。
“不用等你回来,这两天我们就开始上课。第一课就教你写自己的名字——用洋文写。”
“真的?!”阿春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真的,你要不放心我们拉钩。”
“好,拉钩”她慌忙学着凛的样子伸出手指。
“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两根手指在烈日下紧紧勾在一起。头顶是湛蓝得过分的天空,眼前是如同彩虹般飘扬的和服,空气里满是樟脑丸和薄荷的清香。
这一刻,阿春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明天真的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那俺走啦!凛桑,俺等着你!”
阿春松开手,趁着鹤姨还没转身,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重新钻进了那片丝绸迷宫里,消失在了一件绯红色的振袖后面。
凛依然跪在缘廊上,她看着阿春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笑,心里盘算着该怎么从纱代子那里“借”几本启蒙教材。
“哼。”一声极轻的冷哼从头顶飘了下来,凛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不知何时,纱代子已经站在了她身后的纸门边。她手里拿着那把蝙蝠扇,轻轻敲打着掌心,眼神凉凉地落在凛刚才和阿春拉勾的那只手上。
“笑得跟朵花似的。”纱代子挑了挑眉,“怎么,跟那个满身灰的丫头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交易?”
“啊?没、没有!”凛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像个被抓包的小学生,“就是……聊了两句。阿春她……想学洋文。”
“学洋文?”纱代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一个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粗使丫头,学那种东西做什么?难道还指望能看懂菜单上的英文菜名?”
凛听出了纱代子的不屑,忍不住反驳道:“每个人都有梦想嘛。阿春说她想去银座当售货员,我觉得挺好的。”
“梦想?”纱代子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淡的眼睛,“那种东西,对于那个阶层的人来说,不过是自寻烦恼的毒药罢了。”
她转过身,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但走之前又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凛说了一句:
“还有……你对那丫头倒是挺上心的。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笑得那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最后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啧……那么傻。”
凛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别别扭扭走进屋里的背影。
诶?刚才那句话……怎么听起来有点酸溜溜的?
“大小姐……这是?”凛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想错了。”
第二天的清晨。凛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趁着打水的时候跟阿春分享一下自己昨晚想到的教学计划。
“阿春!”凛在水房门口堵住了正提着两个大木桶出来的阿春。
“早啊!你看,我给你画了个表……”
然而,阿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那个憨憨的笑脸。她看起来异常疲惫,眼底下一片乌青,像是几天没睡好觉一样。看到凛,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缩了缩。
“早、早啊,凛桑。”她的声音哑哑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慌乱。
“你怎么了?没睡好?”凛有些担心地凑过去,想帮她提桶,“我来帮你……”
“不用!”阿春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动作太大,袖口顺势滑落了一截。
凛愣住了。
在那截原本虽然粗糙但还算结实的小臂上,赫然印着两道紫红色的淤青。那是被人用指甲狠狠掐过后留下的痕迹,在她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这是……”凛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想去拉她的胳膊,“谁干的?是不是那些婆子欺负你了?”
阿春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地把袖子拉下来盖住伤痕,拼命摇头。
“没、没有!是俺自己不小心磕的……真的!”
她不敢看凛的眼睛,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凛桑,俺还得去给松本头儿送水……先走了。”
说完,她提着沉重的水桶,逃也似的跑开了。水桶里的水因为晃动泼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衣摆,但她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凛站在原地,看着阿春那个有些踉跄的背影,手里那张草稿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是磕碰能出来的伤吗?那分明是指甲印啊。是因为……跟我走得太近了吗?
早晨的凉风吹过,凛打了个寒颤。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宅邸底下,涌动着让人不安的暗流。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不安感变成了现实。
凛依然每天兴致勃勃地去水房,怀里揣着从纱代子废纸篓里捡回来的、背面还是空白的信纸,想教阿春写那几个洋文字母,顺便问问那是谁干的。
然而,那个总是在那里等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难以捕捉。
“阿春?”
第一天清晨,水房里空荡荡的,只有满缸的水,没有那个笑着说“早啊”的人。
“阿春?”
第二天午后,后院的晾衣架下,只有几件随风飘荡的粗布衣裳,和几个正在窃窃私语的老女佣。看到凛来了,她们立刻闭嘴,用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直到第三天傍晚,凛终于在走廊的拐角堵住了那个正端着洗脚水、低着头匆匆赶路的背影。
“阿春!你怎么最近老躲着我?”凛有些委屈,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我还想教你写你的名字呢。还有你那个伤……”
阿春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肩膀缩得很紧,像是在忍受某种看不见的鞭打。
“……凛桑。”她的声音很低,透着一股陌生的疏离,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
“俺这几天忙。松本头儿吩咐了很多活……没空学那些。”
“忙?”凛愣了一下,“那晚上呢?我去厨房找你?”
“别来!”阿春突然提高了音量,甚至带着一丝惊恐。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压低声音,语气变得卑微而急促,甚至带着乞求。
“求您了……别来找俺。俺还要跟前辈们学规矩呢。要是让她们看见俺不干正事,俺又要挨骂了。”
没等凛再说什么,她挣脱了凛的手,端着水盆,逃也似的跑开了。
那天晚上,凛在厨房门口转悠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进去。她听见里面传来了那几个老女佣肆无忌惮的大笑声,还有夹杂在其中的、阿春唯唯诺诺的应和声。
那种热闹,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把凛隔绝在了外面。
凛摸了**口那个依然带着艾草香味的香囊,心里有些发堵。
“是被欺负了吗……?”
只要等到薮入那天,只要阿春回了家、离开了这群恶婆娘,放松个几天,一切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会这样的。
一定....
“啪”一声轻响,那是扇骨敲击桌面的声音。
凛猛地回过神,脖子一缩,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十分抱歉!我刚才……”
“你的魂魄是提前跟着迎火的烟飘走了吗?”纱代子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里的蝙蝠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她并没有看凛,而是盯着窗外那棵被蝉鸣吵得似乎都在颤抖的梧桐树。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对着那块墨锭发呆。怎么,是想把它磨穿,还是想从里面看出什么预言来?”
凛低下头,看着砚台里那滩因为久未搅动而有些凝固的墨汁,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没……就是在那想明天的日子。”
“明天?”纱代子转过头,那双眼睛微微眯起,视线在凛略显焦虑的脸上扫了一圈。
“啊……是薮入啊。那些粗使丫头和老婆子们都会放假回家几天,对她们那种人来说,能拿着赏钱回乡下显摆两天,大概就是一年里最高兴的时候了吧。”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凉凉的。“是为了那个总是满身灰的丫头吧?”
凛心里咯噔一下。“您、您怎么知道?”
纱代子合上折扇,用扇柄点了点凛的眉心,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明明是在我身边,脑子里却装着别人的事。我是不是该让鹤给你开点安神的药?”
“不是那个意思……”凛小声辩解道,“就是觉得她最近怪怪的,怕她被人欺负。”
“下人房有下人房的规矩。”纱代子收回手,重新看向窗外,声音恢复了那种冷漠。
“既然是那个世界的人,就要学会那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同情心,除了让你自己难受,救不了任何人。”
她顿了顿,余光瞥了一眼依然一脸愁容的凛,眉头皱了一下。
“……行了。”纱代子突然站起身,把桌上那几张写废的纸揉成一团。
“看着你这副丧家犬一样的表情就心烦。既然那么闲,就别在这儿磨洋工了。”
她走向门口,路过凛身边时,脚步没停,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去把缘廊上的那些书收回来。如果明天不想一直哭丧着脸,就趁现在去后院看看。我准你早退一个时辰。”
凛猛地抬起头,看着纱代子的背影。
“大、大小姐?”
“别误会。”纱代子头也没回,声音里透着一股别扭的感觉。“我只是不想明天看到我的侍读顶着两个黑眼圈给我丢人。快滚。”
凛看着那扇被重重关上的房门,愣了两秒,随即嘴角忍不住上扬。
“……什么嘛,明明就是心软。”
她把手里的墨锭一扔,跳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谢啦,大小姐!”
有了纱代子的特赦,凛心里的阴霾稍微散去了一些。
既然大小姐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能一直在这儿瞎操心。
明天就是薮入。
无论阿春怎么躲,明天早上在后门总是能堵住她的。到时候把话说开了,再把自己那个学洋文的计划好好说一遍,那个傻丫头肯定会回心转意的。
一定会这样的。
八月十三日清晨。
终于到了薮入的日子。
凛起了个大早。她特意没去吵醒纱代子,而是跑到后门,那个下人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上守着。
她想好了。不管那些婆子怎么说,她都要跟阿春道个歉。告诉她自己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只要阿春愿意,她们还是朋友。
很快,几个穿着花布浴衣的身影出现了。
阿春走在最后。她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浴衣,手里提着那个打着补丁的包袱皮。
只是,那张圆脸并没有像凛想象中那样因为回家而洋溢着喜悦。相反,她一直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脚尖,尽量把自己缩在其他人的阴影里。
“阿春!”凛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冲了过去。
前面的几个老女佣停下脚步,看了凛一眼,脸上挂着那种看戏的冷笑,甚至故意让开了一条路。
阿春僵住了。她抬起头,看到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凛,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
“阿春,对不起!”
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却被那种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
“我知道……我知道最近是我不好,害你被她们欺负了。但是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她们怎么说!”
凛越说越激动,她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开始哽咽起来,她甚至顾不上旁边那些婆子看戏的眼神,只是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全倒了出来。
“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好不好?那个洋文,只要你想学,我就立马教你!不管多晚,不管在哪,我都教你!那个……那个去银座的约定,我也没忘!”
阿春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大小姐红人”,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甚至那只没被抓住的手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想要帮凛擦掉眼泪。
但是,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凛的脸颊时,旁边传来了一声极其刻意的咳嗽声。
阿春的手停住了。手开始颤抖了,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她低下头,避开了凛那双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手从凛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然后,她退后一步,双手交叠在身前,对着凛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带着几分生疏。
“……凛小姐。”阿春开口了。
这一次,她没有用那种带着乡音的“俺”,也没有叫“凛桑”。
她用一种极力模仿着东京人的,礼貌的标准语说道:
“多谢您的好意。之前的那些……那些玩笑话,您别当真。像我这种乡下人,只要能本本分分地做好下人的活,有口饭吃就够了。”
“玩笑话?”凛僵住了,“那才不是玩笑……”
“时间不早了。”阿春没有抬头,声音有些发颤,“要是误了电车,就不好了。小的……先告退了。”
说完,她再次行了个礼,依然没敢看凛一眼,她转过身,那个粉色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单薄。她走得很快,甚至有些踉跄。
凛站在原地,手里还维持着抓握的姿势,却只抓到了一团带着暑气的晨风。
她没有再追上去,只是对着那个背影,带着哭腔大喊道:
“骗子!我会等你的!”
听到这句话,那个已经走出几米远的背影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阿春似乎抬手擦了一下眼睛,但她终究没有回头。
她只是紧了紧手里的包袱皮,加快了脚步,最终消失在了清晨耀眼的阳光里。
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粉色背影,凛再也控制不住,对着空旷的街道,带着哭腔大喊道:
“我会等你的!我就在后院等你!你要是敢不回来学,我就……”
“——闭嘴。”
一声低沉却严厉的呵斥,像一盆冰水,猛地浇在了凛的头顶。凛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被吓得缩起了脖子。
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廊的阴影里。她板着脸,眉头紧锁,那双锐利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凛。
“大清早的,在这鬼吼鬼叫什么?”鹤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老爷和大小姐还在歇息。你是想让他们以为后院进了发情的野猫,把大家都赶出去吗?”
凛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抽噎着:“可、可是阿春她……”
“走了就是走了。喊破喉咙她也不会回头。”
鹤冷冷地打断了她,走上前两步,站在凛的面前,挡住了她看向街道的视线。
“把眼泪擦干。身为侍读,在后门口像个泼妇一样大喊大叫,成何体统。要是被外人听见了,丢的是牛込家的脸。”
凛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一耸一耸的,鹤姨看着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原本严厉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她叹了口气,那种紧绷的压迫感稍微松懈了一点。
“……行了。”鹤的声音放缓了一些,透着一股无奈。“既然有力气喊,看来是精神头还不错。”
她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个素白的信封,递到了凛的面前。
“拿着。”
凛愣愣地接过来。信封很轻,但晃动时能听到里面银币沉闷的撞击声。
“这是……?”
“老爷特批的。预支给你的半个月薪水。”鹤动作缓慢地揉了揉眉心。“一共十七圆五十钱。以后你的工钱不是年结,而是月结,每月三十五圆。”
“薪水?”
凛看着手里的信封,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惶恐。
“……阿春是因为这个吗?”凛的声音在发抖,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月结,我是特殊的,所以她们才那样对阿春?所以阿春才不得不躲着我?”
鹤看着凛那双通红的眼睛,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只是伸出那只粗糙的手,极其罕见地、轻轻拍了拍凛的肩膀。
“傻孩子。”鹤姨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的温情。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做坏事,阿春也没做坏事。”
她指了指凛手里的信封。
“但这世道就是这样。这十七圆五十钱,对你来说是那是应得的薪水,但在她们眼里,那就是一座山。”
“你住在二楼,她睡在大通铺。你拿着月薪,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钱。你想拉她一把,想跟她做朋友,这心是好的。可对她来说……猫非要拉着耗子做朋友,耗子是会被吓死的。”
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手里的信封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想把它扔掉。
“我……我不想害她的……”凛低下头,眼泪又掉下来了,“我只是想教她……”
“我知道。”鹤姨叹了口气“正因为我知道你没坏心眼,才更要提醒你。”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塞进凛的手里。“钱收好了。别去银座乱花。找块结实的布,缝个内袋,贴身藏着。”
“这宅子看着大,但风大雨急的时候也多。”鹤姨的声音放得很低,“万一哪天大小姐厌了,或者这天变了……这点钱,够你在东京的贫民窟里活两个月。不至于为了个热馒头把自己卖了。”
她深深地看了凛一眼。
“别把心交出去太多,无论是对大小姐,还是对下人。在这个家里,太重感情的人……通常都过不好。”
说完,鹤姨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种严肃的神情,但转身的动作却慢了许多。
“快把眼泪擦干吧。大小姐该醒了。阿春那丫头虽然走了,但她最后没说难听的话,也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别辜负她了。”
凛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后门,阳光刺眼得让人眩晕,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薄薄的信封,又看了看鹤姨留下的手帕。
十七圆五十钱。
这是她在一百年多前的东京得到的第一个保障,也是她用友谊换来的代价。
“……笨蛋阿春。”凛吸了吸鼻子,把信封紧紧地贴在胸口那个艾草香囊的旁边。“我会存着的。等你回来……我再请你吃冰淇淋。”
她转过身,背对着那条阿春离开的路,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金碧辉煌的牛込伯爵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