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明天

作者:NC1701 更新时间:2025/12/19 13:31:05 字数:7453

回到二楼时,凛觉得自己像个游魂。

手里的信封已经被塞进了怀里,贴着那个艾草香囊。一冷一热,硌得心慌。

“……太慢了。”拉开纸门的瞬间,一股带着凉意的熏香扑面而来。

纱代子正坐在缘廊的阴影里。她今天换了一身素白的浴衣,头发没有梳成平时那种一丝不苟的束发,而是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脖颈边,显得格外慵懒。

她面前铺着一张草席,上面摆着几根带着露水的黄瓜、几个圆滚滚的茄子,还有一把用来做腿的麻杆。

凛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抱歉,大小姐。刚才在后院……迷路了。”

“迷路?”纱代子抬起眼皮,视线在凛那红通通的眼眶上刮过。“在自家的后院迷路?还是说,你是把魂丢在哪个下人身上了?”

凛心里一惊,刚想解释,纱代子却已经收回了视线。她似乎并不想听凛为了那个乡下丫头辩解。

“行了。既然魂丢了,手还在就行。”纱代子拿起一根黄瓜,扔进凛的怀里。“干活。鹤说这种事必须亲手做才有诚意。但我实在不想把指甲弄脏。你来。”

“这是……做精灵马?”凛看着怀里的黄瓜。也是啊,马上要到盂兰盆节了

和那个虽然同源、但总透着股“烧纸钱、避鬼神”肃穆感的中元节不太一样,日本的“お盆”,给人的感觉少了几分畏惧,却多了几分温情,那更像是一场跨越生死的、一年一度的暑期探亲假。

去世的亲人会在这几天魂归故里,和家人短暂团聚。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灰烬,也没有吓唬小孩的鬼故事,有的只是迎接家人的期待。

而这些被摆弄的蔬菜,就是接送他们往返两个世界的交通工具。

凛拿起那根带着刺的黄瓜,在手里掂了掂,试图想象它变成马的样子。

“虽然早就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亲手做。是用黄瓜做马,茄子做牛,对吧?说起来为什么非要是黄瓜和茄子?我就不能做个胡萝卜跑车接人回来吗?”

纱代子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没规矩。黄瓜是马,为了让祖先快点回来;茄子是牛,为了让他们走的时候慢点,多带点供品。若是坐了你的车,怕是连三途川的风景都看不清了。”

她把麻杆递给凛,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别愣着。要是腿插歪了,祖先半路摔下来,我拿你是问。”

“是、是……”凛吸了吸鼻子,跪坐在纱代子对面,开始跟那根倔强的黄瓜较劲。

有些事情,一旦手上忙起来,心里的难受反而会被暂时压下去。凛机械地把麻杆插进黄瓜里,调整着角度。

“……太长了。”纱代子突然开口,用折扇敲了敲凛刚做好的那条马腿。

“前面太高了。你是想让马一直仰着头吗?”

“诶?可是马不都是高头大马吗……”

“母亲说过,腿要短一点,稳一点。”

纱代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伸出手,从凛手里拿过那匹做了一半的黄瓜马。她那修长苍白的手指按在深绿色的瓜皮上,并没有嫌弃上面渗出的汁液,反而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啪。”

一声脆响,她折断了麻杆多余的部分,重新插了进去。

凛看着纱代子低垂的眼帘,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啊......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在这个偌大的宅子里,从来没有听过关于夫人的只言片语,怪不得这个家总是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怪不得大小姐总是看起来那么疲惫。

原来大小姐她,一直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变老的人回家啊。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现在这么古板,也没现在这么……有钱。”

纱代子盯着手里的黄瓜,眼神变得有些虚焦,仿佛透过了这根蔬菜,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

“那时候家里为了给母亲治病,还要维持华族的体面,其实已经捉襟见肘了。到了盂兰盆节,连像样的供品都买不起。”

“但父亲不肯认输。他拿着买来的黄瓜,一边用小刀削着,一边对母亲说:‘那种规规矩矩的马有什么意思?腿跑断了也跑不快。’”

凛愣了一下:“那……他做了什么?”

纱代子嘴角勾起一丝无奈又怀念的笑。

“他找来一根白萝卜,切成四个圆片,硬是用牙签插在了黄瓜的四条腿上。那个样子……看起来滑稽极了,根本不像马,倒像是个还没做完的拙劣玩具。”

“母亲那时候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躺在缘廊上看着他瞎折腾。亲就推着那个装了轮子的怪东西,在榻榻米上滑来滑去,像个献宝的孩子一样对母亲说:

‘看,只要加上这个,这马就能跑得飞快。等以后我发达了,我们就坐上这种带轮子的东西,我带你去一个没有风、也没有灰尘的地方,那时候你的病就好了。’”

凛听得有些出神。

实在是无法想象,那个书房里仿佛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满口规矩的古板伯爵,居然也曾有过这样没规矩又热烈的一面。

“后来呢?”凛下意识地问道。

“后来……”

纱代子把那匹修正好的黄瓜马放在草席上,它四条腿短短的,稳稳地立在草席上。

“后来,母亲就去世了。那个带轮子的玩具并没有跑赢死神。她哪里也没去成,就这么死在了这个连窗户都打不开的旧宅子里。”

纱代子重新拿起扇子,轻轻摇了摇,挡住了自己半张脸。

“所以,凛。把腿做短一点,我不着急。哪怕是用走的……只要她能稳稳当当地回来就好。”

风铃“叮铃”一声轻响。站在走廊阴影里准备茶水的鹤姨,身体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她依然像尊雕像一样站在那儿,但凛分明看到,她手里那块平时擦得雪白的怀表,被死死地攥在手心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凛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茄子。

原来,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每个人都在送别。

大家都在学着告别,却谁也没学会怎么挽留。

“……我知道了。”

凛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麻杆折短了一截,认真地插进茄子里。

“我会做得稳稳当当的。绝对不让……夫人摔着。”

太阳终于沉下去了。

那种令人窒息的暑气稍微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黄昏特有的、暧昧不明的蓝紫色。

“大小姐,迎火准备好了。”

鹤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来了。”

纱代子站起身,理了理浴衣的下摆。她脸上的那种怀念与哀伤在起身的瞬间消失殆尽,重新挂上了那副如同能剧面具般清冷的神情。

“走吧,凛。还要去门口迎接父亲大人。”

牛込伯爵邸的大门口,空气变得庄重起来。

鹤姨早就让人在门边的碎石地上准备好了素烧的浅盘,里面堆放着几根白色的麻杆。

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正厅的厚重木门被推开了。

那个平时总是穿着西装、在那间充满了雪茄味的书房里处理公文的男人——牛込伯爵,此刻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纹付羽织袴。

在那身黑色的衬托下,他的背影显得格外挺拔,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凛作为侍读,只能跪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她偷偷抬眼,发现伯爵此刻的眼神里竟然没有平日那种令人害怕的威严,反而平静得像是一潭深水。

伯爵走到大门口,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火柴,“嘶”地一声划燃。

火苗舔舐着麻杆,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麻杆燃烧特有的干燥焦香味,在无风的黄昏里笔直地冲向天空。

这就是迎火。是为了给回家的亡魂指路,告诉她:家在这里,别迷路了。

“……回来了吗?”伯爵看着那缕烟,低声喃喃了一句。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几乎会被燃烧的毕剥声掩盖。

“是的,父亲。”纱代子站在他身后,声音同样轻柔。“母亲她……应该已经坐上马,稳稳当当地赶回来了。”

伯爵的背影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在那缕烟雾中虚虚地抓了一把,像是想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像是想要确认那个人的温度。

“……那就好。”他站起身,看着那缕烟慢慢消散在夜空中,眼神里有一瞬间的失神。“只要别像当年那样,急着走就好。”

火光渐渐熄灭了,只剩下红色的余烬在浅盘里忽明忽暗,伯爵转过身,那种属于家主的冷硬面孔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鹤,把火灭了。别让火星溅出来。”他扫了一眼纱代子,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纱代子,回屋去吧。夜风凉,别在外面吹着。”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宅邸,木屐声在空旷的门廊里回荡,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有那股麻杆燃烧后的烟味,久久地盘旋在大门口,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

凛跪在地上,看着那对父女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还在冒着青烟的浅盘。

在这个充满了规矩和压抑的家里,只有在这缕烟升起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了一点点属于家人的温度。

接下来老天用一种名为枯燥的钝刀子,整整锯了凛三天。

八月十四日、十五日。

对于牛込家来说,这是庄严的棚经日。而对于凛来说,这是名为膝盖粉碎与素斋的地狱。

作为侍读,她必须陪着纱代子,在那间充满了线香烟雾的佛间里,从早跪到晚,听那位从菩提寺请来的老住持念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经文。

一日三餐全是精进料理(素斋)——豆腐、渍物、还有豆腐。凛觉得自己的肠子里都要长出荷花来了。

“忍耐……”

凛跪在榻榻米上,趁着纱代子低头烧香的空档,偷偷揉了揉已经失去知觉的膝盖,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只要熬过这两天……只要等到十六号送完火,十七号早上阿春就回来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香囊。

“到时候,和她把话讲清楚,哪怕那个丫头还是身不由己,哪怕她还要当着那些婆子的面装冷漠……”

凛在心里一遍遍地预演着重逢的场景。

“只要我脸皮够厚,只要我每天去烦她一次,总有一天能把那个只会傻笑的阿春给找回来的。”

她悄悄按了按怀里那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那是她画给阿春的字母表,她还在上面又画了一个丑丑的冰淇淋做装饰。

“等到时候,我就趁没人注意,把这张表塞给她。看到这个,她肯定就忍不住了。”

抱着这样近乎盲目的乐观,凛硬是咬着牙,挺过了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三天。

八月十六日傍晚,送火熄灭。

那缕指引祖先回去的青烟消散在夜空中,宣告着这个沉闷节日的结束。

八月十七日,清晨。

这一天,是薮入结束,下人们返工的日子。

天还没亮,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凛像是一根被压缩到了极致的弹簧,猛地从榻榻米上弹了起来。她甚至没等鹤姨那标志性的脚步声响起,就飞快地换好衣服,用冷水泼了把脸,然后像只守门的石狮子一样,蹲在了后院的水井边。

这里是下人们进出的必经之路。

只要阿春回来,肯定会第一时间来这里打水,给厨房备用。

“……呼。”

凛搓了搓有些凉的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带着露水的空气。

“……嘿嘿。”

凛从怀里摸出那张被她折得整整齐齐的、画着字母表和丑萌冰淇淋的纸,又检查了一遍并没有被汗水浸湿,这才满意地塞回去。

“不知道那丫头有没有想通。到时候我就先把这张纸拍在她脸上,看她还要不要在那儿装冷漠。”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后门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木屐声。

“回来了!”凛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太久,腿还有点麻,差点栽个跟头。

几个提着包袱皮的身影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那是去乡下探亲回来的女佣们。她们脸上带着那种既疲惫又安心的神情,互相交换着从老家带来的廉价土特产——几颗柿饼,或者是一小袋杂粮。

“那是给大厨带的……”

“哎呀,这班电车挤死人了……”

凛垫着脚尖,视线穿过那些人群,在那一片灰扑扑和深蓝色的制服中,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粉色身影,或者是那张笑起来有小虎牙的圆脸。

一个,两个,三个……

那个刻薄的老婆子回来了,那个烧炉子的小孩也回来了,甚至连凛平时很少看到的园丁大叔都回来了。

人流慢慢稀疏,最后彻底断了。

后门口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

“……奇怪。”凛咽了口唾沫,心里那根弦突然崩紧了。“是不是电车晚点了?还是……还在后面?”

“……算了。”凛看了看天色,不得不压下心里的不安。“要是再不上去,就赶不上大小姐的晨间更衣了。到时候鹤姨肯定又要念叨。”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重新折好,塞回怀里贴身藏着。“反正阿春那丫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晚上……等晚上干完活,我再来水房堵她。到时候看她还往哪儿跑。”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给纱代子梳头时,凛差点把梳子掉在地上;磨墨时,又不小心把水加多了。好在纱代子似乎也还沉浸在昨晚迎火的余韵中,只是懒懒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毒舌地挑剔。

终于,夜幕降临,吃过晚饭,伺候完纱代子入睡后,凛终于得到了自由。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下了楼梯,直奔后院的水房,远远的,她就看到了水房里透出的暖黄色灯光,还有灶膛里跳动的火苗。那是烧洗澡水的火光。还有那个正蹲在灶台前,在那团热气和烟雾中忙碌的身影。

“呼……”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什么嘛,这不就在这儿嘛。”

她放轻脚步,嘴角扬起一抹坏笑,悄悄摸了过去。

那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那儿费力地打着水。穿着那件熟悉的下人制服,背影看起来瘦瘦小小的。

“嘿!抓到你了!”凛猛地跳进去,在那人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好啊你个阿春!早上居然敢放我鸽子!看我把这画拍你脸……”

“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响起。

那个身影吓得手里的盆都掉了,“哐当”一声砸在石板地上,洒了一地的水

那人猛地转过身,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凛。

“对、对不起!别打俺!俺没偷懒!俺在干活!”

凛举着那张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一块干裂的石膏。

那不是阿春。

那是一个凛从来没见过的、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她黑黑瘦瘦的,脸上沾满了煤灰,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人的恐惧,像是一只刚被抓进笼子里的野兽。

“……你……是?”

凛的声音在颤抖,她感觉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把沙子。

“俺、我叫阿梅……”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凛身上那套体面的侍读衣服,吓得赶紧跪在地上磕头。

“我是今天刚来的……松本管事让我顶替之前那个姐姐的缺,负责端水……我、我真的没偷懒……”

“顶替……?”凛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那之前的那个姐姐呢?阿春呢?阿春去哪了?!”

凛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小女孩的肩膀,失控地大吼起来。

“阿春在哪里?!她早上不是回来了吗?!”

“我,我不知道啊……”小女孩被吓哭了,眼泪糊了一脸,“我来的时候就没有别人了……松本管事说那个姐姐不干了……让我来顶着……”

“不干了……?”

凛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冰凉的水缸上。

一切都在照常运转。

除了阿春不见了。

就像是一颗螺丝钉生锈了,被人随手拔掉,换上了一颗新的。牛込伯爵邸这台机器甚至没有停顿一秒钟。

“……鹤姨。”凛猛地转身,冲出了水房。

凛一路狂奔。

木造走廊在她脚下发出咚咚的闷响,打破了晚上宅邸那死一般的寂静。几个正在擦拭花瓶的女佣惊讶地抬起头,但还没等她们看清,凛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鹤姨!”

凛猛地拉开了缝补间的纸门。

“唰——”门扇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樟脑丸气味,那是用来保护贵重衣物防虫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鹤姨正跪坐在矮桌前。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刀,正在处理一件刚收回来的、有着繁复刺绣的留袖和服。

听到这冒失的动静,鹤姨的手甚至没有抖一下。

“……如果是为了那个新来的丫头不懂规矩而大呼小叫,那就免了。”

她头也没抬,手里的剪刀“咔嚓”一声,精准地剪断了一根从袖口冒出来的多余线头。

“那个孩子是临时找来顶缺的,还需要调教。”

“不是那个!”

凛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她冲进房间,双手按在矮桌上,盯着鹤姨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阿春呢?大家都回来了,为什么只有她没回来?那个新来的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不干了’?”

鹤姨放下了剪刀。

金属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

她慢慢地揉了揉眉心,然后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凛。”鹤的声音很哑,透着一股老旧的霉味。“把那个香囊扔了吧。留着也是徒增烦恼。

“什么意思?”凛的心脏猛地缩紧了,“阿春她……到底怎么了?”

“她不回来了。”鹤姨转过头,重新拿起一块布料,似乎不敢看凛的眼睛。

“上午她爹托同乡的送信来了。说是……给她找了个好去处。”

“好去处?”凛急了,“既然是好去处,为什么不回来跟我道个别?她明明……”

“纺织厂(紡績工場)。”鹤姨冷冷地吐出了这四个字,打断了凛的话。

凛愣住了:“……什么?”

“她爹把她卖给群马县那边的纺织厂了。”鹤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昂贵的丝绸,声音非常平静。“说是预支了三年的工钱,正好够给她哥哥娶媳妇,还能修一修漏雨的屋顶。”

“纺……织厂?”凛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作为学过历史的现代JK,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女工哀史的发生地。那是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棉絮塞满肺部、结核病蔓延、进去了就很难活着出来的人间地狱。

“啪嗒。”

凛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那个关于冰淇淋的约定,是那个一百年不许变的誓言,还是她作为一个现代人那点可笑的优越感?

“……我要去找她。”凛猛地转身,“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站住!”鹤厉声喝道,她猛地站起身,那一瞬间的气势竟比伯爵还要吓人。

“你去哪找?你知道群马有多大?你知道有多少家工厂?就算你找到了,那个契约上按的是她爹的手印!你去赎?你凭什么赎?你是她的谁?”

凛僵在了门口。

“那我去报警...”凛的脸上不自觉地划过一滴滴泪水。

“……报警?”

鹤姨看着满脸泪痕的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凛。你以为警察是用来干什么的?契约上按的是阿春父亲的手印。预支款已经收了。在警察眼里,逃跑的阿春是欠债不还的罪’,而把她抓回去的工头,才是维护契约的良民。”

凛愣住了。

“可……可是这是买卖人口啊!这是违法的吧?现在不是大正吗?不是有那个什么……民本主义吗?”

她在历史课本上学过的,这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大家在银座喝咖啡,谈论自由,报纸上都在歌颂新的时代。

“民本?”鹤姨冷冷地吐出这个词,就像是在吐出什么脏东西。“那是银座的少爷小姐们在咖啡馆里谈论的消遣。在这里,在群马的山沟里,在那些轰隆隆的工厂里,这些都是合法的。”

“……合法的。”凛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在这个光鲜亮丽的时代,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像牲口一样卖掉……竟然是合法的。”

凛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她想吐,想大骂这个烂透了的时代,想把那些道貌岸然的警察和法律统统骂一遍。

但最后,她只是干呕了一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自己也是这个餐桌上的食客。

她吃的精米,她穿的袴,甚至她之前还觉得烫手的工资……哪一样不是建立在这个吃人体系之上的?

在那一刻,凛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纱代子总是表现的那么疲倦,为什么纱代子总是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

“凛。”鹤姨重新坐了下来,背影瞬间佝偻了许多。

“忘了她吧。这对你,对她,都好。在这个世道,能顾好自己这条命,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别人的因果,你背不动的。”

...

......

“嗯。”

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咽下那碗冷掉的晚饭的,也不记得双腿是怎么机械地迈过那条漫长的走廊回到房间的,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时候挂在天上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她盯着窗外那轮惨白得有些失真的月亮,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现在的她,肯定还缩在八月十七日凌晨的被窝里,正在做一个荒诞离奇、毫无逻辑的噩梦:梦里那个爱笑的女孩,居然像件旧衣服一样被卖掉了。

等自己醒来,大概会被惊醒,身上全是冷汗。

阿春回来后,大概会因为那些恶毒婆子的监视,不得不对自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脸

这样也没关系的。

她大概会端着铜盆匆匆走过,把头埋得很低,不敢再露出那两颗小虎牙,也不敢再对自己笑。两个人就这样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冷战一天,一个月,甚至一辈子。

这样也挺好的。

真的,哪怕是那样无聊、憋屈又冷清的打工日子,也挺好的。

……啊,这个烦人的噩梦,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呐,阿春...

哪怕是为了自保而冷落我,哪怕装作不认识我...

我也绝对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的,你也一定在痛苦着吧...

没事的哦,只要你还在那里就好...

所以...

我们明天再见吧...

晚安...

凛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枕头,意识坠入了无尽的深海。

或者,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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