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依然像电钻一样,不知疲倦地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打着洞。
“……那个,大小姐。”
凛跪坐在纱代子旁边,她手里正攥着那条黑色的蕾丝项圈,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整个人扭捏得像是要打结。
“今天……不出门吧?既然不出门,我是不是可以……稍微,那个,摘下来?”
纱代子正坐在镜台前,任由鹤梳理着那一头长发。听到凛的话,她透过镜子,投来一道凉凉的视线。
“谁允许你摘下来的?”
“可是!”凛急了,指着自己的脖子,“这玩意儿戴着睡觉已经很奇怪了!刚才我去吃早饭,那个新来的下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变态一样!还有那个老婆子还说我怎么当了大小姐您的宠物了!连鹤姨也在笑话我!”
站在纱代子身后的鹤手抖了一下,板着脸说道:“老奴没有笑。老奴只是觉得……不成体统。”
“听到了吗?连鹤姨都说不成体统!”凛仿佛找到了救星。
纱代子却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
“鹤说的是不成体统,意思是让你把腰挺直了,别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至于那些下人……”
纱代子转过身,那种属于主人的压迫感瞬间让凛闭上了嘴。“让她们看。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她站起身,走到凛面前,伸出冰凉的手指,亲自接过那条项圈。“咔哒。” 金属扣合的声音在清晨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如果不想让我把你那个破布香囊扔进灶膛,就给我乖乖戴着。你是我的侍读,身上必须有我的标记。哪怕是在家里,哪怕是在睡觉,只要我没说摘,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凛感到脖子上一凉,那种被束缚的熟悉感再次袭来。羞耻感顺着脊椎爬上头顶,让她的大脑几乎过载。 救命……这根本就是某种奇怪的养成游戏吧!现代的人权组织在哪啊!
凛整个上午都在思考怎么把这带子取下来,思来想去,她好像只剩下一个人,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可以指望了。
牛込伯爵,这座宅子的主人。
书房里令人窒息的雪茄味凛在门外都可以闻到。 凛端着银质托盘,站在厚重的红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托盘上放着一杯刚泡好的黑咖啡,杯壁还在微微颤动——那是她手抖的结果。为了让自己能够解脱,凛主动向鹤申请了给伯爵送咖啡,鹤面对她的软磨硬泡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准许了凛的请求。
“……没事的,凛。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脖子上那条黑色的蕾丝项圈依然紧紧地勒着她,那颗深红色的石榴石像是一只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那个古板的老登绝对受不了这个!这可是最古板、最讲规矩的大正伯爵啊!他怎么能容忍家里的侍读戴这种像狗链子一样的东西,只要他看到,肯定会大发雷霆,他绝对会拍桌子,骂我不成体统,勒令我摘下来,把这玩意儿烧了,说不定还会把大小姐骂一顿。”
怀着这种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凛叩响了房门。
“进来。” 屋内传来那个威严、低沉的声音。
凛推门而入。 伯爵正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只万宝龙钢笔,正在批阅文件。他头也没抬,只是随意地指了指桌角。
“放那儿。”
凛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她故意把腰挺得笔直,故意让脖子露在外面,好让那个“罪证”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伯爵的视线里。
她放下咖啡,没有马上退出去,而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还有事?” 伯爵终于停下了笔。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鹰眼穿过袅袅上升的雪茄烟雾,锁定了凛,视线从凛的脸,缓缓下移,不出所料地定格在了那个黑色的、带着红宝石的西洋项圈上。
凛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来了!快骂我!快说这是伤风败俗!快命令我摘掉它!
伯爵盯着那个项圈看了足足三秒。 那三秒对凛来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她甚至在伯爵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仿佛是……怀念的光芒?
然后,伯爵眨了眨眼,收回了视线。 他端起那杯咖啡,吹了吹热气,神色平静得就像刚才看到的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领带。
“……告诉纱代子。”伯爵抿了一口咖啡,声音平淡。
“既然那是红宝石,就别用这种廉价的蕾丝底子。下次去银座,让她去御木本(Mikimoto)挑条好的珍珠链子换上。既然养了,就别显得太寒酸。”
“…………哈?” 凛彻底石化了。 寒酸?重点是这个吗?!您老的关注点是不是歪到太平洋去了?!这是项圈啊!是把人当狗养的项圈啊!
“听懂了吗?”伯爵皱了皱眉,似乎对凛的呆滞感到不满。
“听、听懂了!”凛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我会告诉大小姐下次换成珍珠的......”
“下去吧。”伯爵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钢笔,“别在这里碍眼。”
随着书房门在身后合上,凛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像伯爵烟灰缸里被掐灭的烟头一样,彻底凉了。
完蛋了。 这个家里,从上到下,没一个正常人。
蝉鸣声依然不知疲倦地响着。 凛侧躺在缘廊的地板上,像一条被晒干的咸鱼。
她现在已经不遮掩了。 那条黑色的蕾丝项圈依然戴在脖子上,她甚至懒得去摸它。它就像是长在肉里的一块疤,或者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凛。” 屋内传来纱代子清冷的声音。
“汪。” 凛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既然反抗无效,既然连那个大家长都默许了,那她还能怎么办?不如早点接受现实,少受点精神折磨。
“……” 纱代子似乎被这声毫无尊严的“汪”给噎了一下。她走到缘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条彻底躺平的“死狗”。
“怎么?摆出这副丧家犬的表情......”纱代子用折扇戳了戳凛的脸颊,“难道你真的以为,那个男人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大发慈悲地把你从我手里救出去?”
“其实有点。”凛有气无力的说着,“但是老爷的接受能力,比我想象中要强很多......”
“呵。”纱代子轻笑一声,伸出手指勾住项圈上的蕾丝带子,轻轻一拉,迫使凛抬起头。
“你以为父亲是什么人?乡下来的土财主吗?” 纱代子凑近凛的耳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凛敏感的耳廓上。 “这种程度的装饰,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过家家罢了。他年轻的时候,见过的比这更……”
她停住了,似乎突然想起来跟宠物说这些有失身份。
“总之,别做梦了。”纱代子松开手,拍了拍凛生无可恋的脸颊,“在这个家里,只要是我给你戴上的东西,没人会让你摘下来。你就戴着它,乖乖做我的宠物吧。下次别学狗叫了,我更喜欢猫,听到了没?”
“是,大小姐,喵。”
纱代子满意地眯起眼睛。她并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像安抚真正的猫一样,用指尖轻轻挠了挠凛的下巴——就在那个项圈红宝石的下方。
“乖。”
那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酥麻的触感。凛的脊背窜过一阵电流,身体竟然可耻地放松了一秒。
……等等,为什么我觉得挺舒服的?!凛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高田凛啊高田凛,你堕落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你是灵长类!不是猫科动物!
但转念一想,既然尊严已经碎了一地,那至少得捞点实惠的吧? 凛吸了吸鼻子,肚子极其配合地发出了一声“咕噜”。
“那个……大小姐,喵。” 凛厚着脸皮,顺势蹭了蹭纱代子的手背, “既然我是您的御用恶犬……啊不,爱猫。那是不是得先给点猫粮垫垫底?这几天光顾着抑郁了,厨房那帮婆子给的饭根本不管饱的,我现在饿的前胸贴后背啊。”
纱代子动作一顿,看着凛那副无赖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哈……真是只贪得无厌的野猫。”
她收回手,从和服袖袋里掏出一张散发着浓烈玫瑰味的烫金卡片,扔给了凛。
“放心。最好的猫粮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这是……”凛盯着那张请柬,除了闻到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玫瑰味,没闻到食物的香味啊。
她捏着那张卡片,看着上面印着的日期——就是今天。
“诶?这是邀请函?”凛愣愣地看着卡片,“可是咱们之前不是没回信吗?这张邀请函是哪来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封粉红色的生化武器早在半个月前就被压在旧报纸堆最底下了。按照纱代子的脾气,这种没规矩的试探,下场通常是放到发霉。
没有回信,就没有邀请函。这是常识。
除非……
“在那几天里,某只野猫整天对着墨锭发呆,魂都不知道飘到哪个纺织厂去了。我就算在你面前写了回信,甚至叫鹤去寄了信,你恐怕都只会呆呆地看着砚台吧?”
凛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确实,那几天她满脑子都是阿春,根本没注意纱代子在干什么。
“既然有人把脸伸过来让我打,我不成全她,岂不是有失华族的风度?”纱代子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恶意的笑,“那个暴发户虽然品味恶俗,但为了装点门面,她在吃的方面可是从不吝啬。听说为了这次茶会,她特意从银座的哥伦拜恩(Colombin)请了西点师,还准备了正宗的英式烤牛肉和阿萨姆红茶。那可是真正用黄油和砂糖堆出来的盛宴。”
凛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探照灯。哥伦拜恩!那可是把法式甜点引入日本的传奇名店!还有烤牛肉!真正的肉!
“听好了,凛。” 纱代子用扇子轻轻拍了拍凛的脸颊。
“到了那里,你不需要客气。无论是蛋糕还是牛肉,哪怕是把她的桌子吃了也没关系。那是战利品。”
纱代子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只要你能在那群猴子面前把腰板挺直了,把我的威风耍够了……那满桌子的猫粮,就全是赏你的。”
凛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敏捷得像只真正的猎豹。只要有肉吃,别说戴项圈,就是让她现场表演后空翻都行!
“遵命!大小姐!” 凛摸了摸脖子上的红宝石,“为了烤牛肉……啊不,为了牛込家的荣耀!我今天一定把那个暴发户的场子砸得稀巴烂!”
“很好,换衣服去,给我收拾好自己,可别给我丢脸。”
“是,大小姐!”
“说起来啊大小姐,小路小姐真的不会笑话说牛込家穷得连首饰都买不起,给下人戴这种布条嘛。”
凛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深纳户色的纱制和服,海老茶色的袴,这一身原本是标准的大正文学少女风,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然而,脖子上那条黑色的蕾丝项圈,像是一道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伤痕,硬生生地破坏了这份端庄,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背德感。
“她懂什么。” 纱代子冷哼一声。鹤正好系紧了腰带,纱代子转过身,那一身冰蓝色的驹絽和服在夕阳下泛着如同深秋湖水般的冷光。
“对于那群只会往身上堆砌羽毛和金粉的暴发户来说,‘减法’是她们这辈子都学不会的高级课程。”纱代子走到凛身后,透过镜子审视着那个项圈。“这可是最新的巴黎款式,在那些还没进化完全的猴子眼里,这或许是怪异,但在懂行的人眼里,这叫先锋。”
凛看着镜子里的两人,视线却突然被旁边敞开的衣柜深处吸引了。那里挂着几件用防尘布罩着的衣服。虽然被遮住了大半,但露出的裙摆依然能看出是极其精致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蕾丝洋装。那繁复的褶皱和高级的剪裁,是真正的古董货,比上次看到的小路身上穿的那些所谓时髦货要高级不知多少倍。。
“说起来……”凛忍不住问道,“既然要比洋气,大小姐为什么不穿那些呢?我看衣柜里明明有很漂亮的旧洋装啊?那是……夫人的遗物吗?”
纱代子的视线顺着凛的手指看过去,眼神极其细微地黯了一下。
“……那不是母亲的。”她淡淡地说道,“那是……一些旧时代的残渣罢了。”
她转过身,用一种极其果断的动作,“啪”地一声合上了衣柜的门。
“在这个家里,有些东西过时了,就该烂在柜子里。”
纱代子转过头,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冷硬如冰。 “比起那些借来的西洋皮毛,还是这身絽更适合这种闷热的天气。走吧,凛。别让那群猴子等急了。”
黑色的福特T型车像一只巨大的甲壳虫,轰鸣着驶出了牛込家那扇沉重的铸铁大门。
车厢里并没有空调,只有从半开的车窗缝隙里灌进来的、带着暑气的热风。混合着真皮座椅被暴晒后的焦味和福特车特有的生汽油味,这是一种并不算舒适的、属于大正时代的“高级感”。
凛的手指却很不老实,总是忍不住偷偷往脖子上摸。那条蕾丝项圈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随着车身的颠簸,那颗冰凉的红宝石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喉咙。
“……手。”
身边传来一声凉凉的警告。 纱代子手里摇着蝙蝠扇,连头都没回,视线依然落在窗外倒退的街景上。
“别老是摸它。那是项圈,不是让你长虱子的地方。越摸越显得你心虚。”
“可是……真的很紧啊。”凛小声嘟囔着,悻悻地放下手,“而且这车也太颠了,那块石头一直在撞我的锁骨,好痛。”
“忍着。”纱代子合上折扇,扇柄轻轻敲了敲车窗边缘,“这可是要去见识上流社会。要是连这点痛都忍不了,待会儿怎么在那群母狮子面前抢肉吃?”
听到肉,凛的背脊瞬间挺直了三度。 “是!为了烤牛肉,这点痛算什么!就算是上刀山我也忍了!”
车子驶过了赤坂,穿过了繁华的街道,周围的景色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些有着黑瓦白墙、深宅大院的旧贵族宅邸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新式建筑和工地。
路变得宽阔了,但也更荒凉了。 在1920年,目黑还属于东京的郊外。这里没有千代田区那种沉淀了数百年的庄严肃穆,到处都是被铲开的红土,和刚刚圈起来的地皮。
“看那边。”纱代子突然用扇子指了指窗外。
凛凑过去一看。 只见在一片还没怎么开发的杂木林旁边,突兀地耸立着一栋刷得雪白的西洋小洋楼。 那房子有着尖尖的红色屋顶,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窗,门口还立着两根看起来有点歪的罗马柱。在一片黄土和杂草中,它就像是一块刚出炉的、还在冒着热气、此时又有点塌了的奶油蛋糕,硬生生地拍在了一块泥地上。
“那是……”
“那就是宝田家的杰作。” 纱代子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特意重读了那个姓氏。
“只要挖矿赚了钱,就能在烂泥地上盖起宫殿。哪怕那柱子是石膏糊的,哪怕那花园里的花是刚才花店买来插上去的。只要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就是文明开化。”
她转过头,看着凛,眼底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高傲。
“凛,好好看着。这就是我们要去砸的场子。一个用金粉和谎言堆砌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游乐园。”
车身猛地一震,随即慢了下来。 福特车碾过新铺的、还泛着白茬的碎石路,发出沙沙的脆响。
“到了。”
凛深吸了一口气,隔着车窗,她已经能闻到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玫瑰香水味了。那味道甚至盖过了车里的汽油味,霸道地钻进了鼻腔。
眼前出现了一扇金碧辉煌、花纹繁复到让人眼晕的大铁门。 门牌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烫金招牌:Viscount Takarada's Villa(宝田子爵别邸)。
“Takarada……”凛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名字……还真是朴实无华地有钱啊。”
“准备好了吗?我的恶犬。” 纱代子整理了一下冰蓝色的衣袖,那是她在战场上的铠甲。
“准备好了,大小姐。”凛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眨了眨眼,那股子劲儿又上来了。“不过您之前不是说您更喜欢猫嘛”
“在家是猫,那是给你撒娇用的。” 她用扇子点了点车窗,透过墨色的车窗,凛看着外面那群穿着艳丽洋装、像彩色鹦鹉一样在草坪上叽叽喳喳的贵妇们。
“但到了这种全是猴子的斗兽场,猫爪子可挠不破她们那层厚脸皮。”
车门被司机从外面恭敬地拉开。 一股热浪混合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玫瑰香精味,瞬间扑面而来。那是金钱燃烧的味道,也是战场的硝烟味。
纱代子没有立刻下车。她微微侧过身,在凛的耳边留下了一句轻飘飘、却杀气腾腾的命令:
“给我拿出疯狗的气势,去咬断她们的喉咙。”
说完,她在那把蝙蝠扇展开的“刷拉”声中,迈出了那只穿着雪白足袋的脚。
“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