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纱代子从车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那身冰蓝色的“驹絽”和服,在满园子粉红、鹅黄、翠绿的洋装中,投下了一片冷冽的阴影。
“哎呀!这不是牛込姐姐吗!”
一声夸张的尖叫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宝田小路——那位穿着粉红色蕾丝裙、头上插着巨大紫色羽毛、活像一只变异火烈鸟的女人,带着两个跟班,端着香槟杯冲了过来。
“您真的来了!哎呀,我还以为……” 小路掩嘴轻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纱代子那身和服上扫了一圈,眼神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讥讽。
“我还以为姐姐会穿那件去年的旧洋装呢。没想到……居然穿了和服?哎,牛込家可真是……老派(Old Fashioned)呢。”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贵妇们都能听见。人群中立刻传来几声低低的附和笑声。
纱代子并没有动怒。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像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她甚至没有看宝田丽子的衣服,只是用那种“看透了一切”的眼神,扫视了一圈这个堆满了石膏像和假花的“英式花园”,随后目光落回了小路的脸上。
她用蝙蝠扇轻轻掩住嘴角,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老派?”
纱代子的声音很轻,但透着一股千年沉淀下来的寒气。
“宝田小姐。您知道‘牛込’这个姓氏,在平安时代的古文书里,通常是怎么记载的吗?”
“哈?”小路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什么平安……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是约莫八百年前。”纱代子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地上。
“当我们牛込家的先祖,在平安京的御帘后赏月、在东山的寺院里题诗的时候……” 她顿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轻飘飘地将对方打入尘埃。
“……我很好奇,那时候宝田小姐的先祖,是不是还在哪个深山老林里挖野菜呢?毕竟宝田这个姓氏,听起来总是让人联想到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全场死寂。
周围那些原本在窃笑的贵妇们,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她们虽然是新旧贵族混杂,但谁都知道牛込家是真正的活化石,而宝田家是近二十年才暴富的“成金”。
这种从历史维度上的降维打击,比任何华丽的脏话都更具杀伤力。
小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根巨大的紫色鸵鸟毛在她头上尴尬地颤抖着。
“你!你这是污蔑!”她气得连端香槟杯的手都在发抖,“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谁在乎什么平安京!现在是大正!是讲究文明开化的时代!你这种老古董,根本不懂什么叫新潮!”
她试图转移焦点,目光猛地转向了凛的脖子,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且,说我们老派?牛込姐姐,您看看您身边带的这个!这是什么?!一个下人,脖子上戴着这种**的布条!这要是让军部或者内务省的人看到了,会怎么想牛込家的家风?!”
凛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知道,反击的机会来了。
“宝田子爵小姐。”
凛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纱代子的身侧。这个动作,既像是护卫,又像是宠物的主动展示。她轻轻抬起头,让那颗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眼的光芒。
“您误会了。”凛用一种清晰、标准的东京腔,轻描淡写地说道。
“牛込家从来就不需要军部或者内务省来为我们的家风做担保。至于这项圈……”
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充满了对宝田小路的怜悯和轻蔑。
“这项圈是大小姐亲自为我挑选的。它代表了牛込家的规矩——只允许主人支配。所以您猜错了,它既不是什么**的布条,也不是什么不敬之物。”
凛的声音顿了一下,用一种仿佛在聊时尚的语气反问:
“它只是一个价格不菲的装饰品罢了。真正的问题是——您为什么会对一个下人的装饰品如此感兴趣?您是想效仿大小姐的品味,还是……您对被支配这件事,有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特殊癖好?”
花园里再次陷入死寂,但这次的寂静带着爆炸前的火药味。周围的贵妇们甚至忘记了掩嘴,因为凛那句直白的反问,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的茶会体面范畴。
宝田小路的脸颊从脖子根红到了发际线。
“你!一个下人!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在说疯话吗?”凛无辜地耸了耸肩,动作带着一丝不驯的西洋做派。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您刚才说我这身打扮是‘**’,可您知道真正的伦敦绅士们怎么形容您这种打扮吗?” 凛收起笑容,目光犀利得像手术刀。
“他们会说,您像一个被暴发户丈夫带去参加赛马会的、穿得过于用力的乡村马戏团演员。这种风格,在英国叫做‘过于用力地展示财富,反而暴露了阶级的空虚’(Over-decorated, under-educated)。”
凛又轻轻叹了口气,像在回忆什么远古的往事。
“您头上戴着的这顶帽子……真是让我这个粗人忍不住想起了四十年前,伦敦时装界那场著名的笑话。”
宝田小路和周围的贵妇们都愣住了。四十年前? 谁知道四十年前的事情?
凛继续用那种带着回忆色彩的、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
“当时伦敦和巴黎正在争夺时尚中心。伦敦人嘲笑法国人的帽子‘过于浮夸,简直像个移动的花园’。而法国人则回击伦敦的服装‘过于沉闷,像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老古董’。”
她的眼神锁定在宝田小路那顶摇摇晃晃的鸵鸟毛帽上,完成了致命的转折。
“但是现在看看这个……”凛的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失望。
“宝田子爵小姐,您这顶帽子完美地融合了伦敦当年的粗糙浮夸和巴黎最没品位的冗余设计。您甚至把鸵鸟毛都插上去了。”
凛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唉,说实话,我忽然有点怀念四十年前那些被伦敦佬嘲笑的法国佬了。至少他们的品味,在当时的混乱中还保留了一丝艺术家的底线。不像现在,您的这顶帽子,连当年最没品味的法国人都不会戴。它只会被当成动物园里孔雀打架后留下的战利品。”
凛向前倾身,声音转为低沉,像一句私人警告:
“您在用廉价的模仿,来掩盖自己身上那种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煤灰味儿。宝田子爵小姐,至少我的项圈是货真价实的红宝石,而您的教养却是赝品。”
“你!你放肆!”宝田小路气得将手里的香槟杯猛地往地上一掷。
“铛——!”高脚杯破碎的声音在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凛像猫一样敏捷地退后半步,避开了飞溅的酒液。
“真是有失教养。”
纱代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地上的碎片,只是对着站在一旁、早已被这番闹剧吓呆的宝田家仆人,用冰冷的目光下达命令。
“去厨房,告诉你们的大厨。”她用蝙蝠扇轻蔑地指了指宝田小路,“——牛込家的人,不吃被暴发户的脏酒糟蹋过的食物。让厨房立刻换一套全新的点心和烤肉上来。如果做不到,我们立刻就走。”
她转过身,冰冷的目光直视着气得浑身发抖的宝田小路。
“宝田小姐。我不是来听你抱怨的,我是来品尝英式红茶的。如果你想证明你家配得上‘子爵’这个名字,那就拿出你真正的待客之道。”
花园里的气氛凝固得如同结了冰的红茶。
宝田小路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凛那句“煤灰味儿”和“教养是赝品”,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她知道,如果现在让纱代子拂袖而去,那么这场精心策划、为了炫耀的茶会,就会立刻变成上流社会嘲笑她一整年的笑柄。
她花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才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牛込……姐姐。”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但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您、您言重了。是我的下人失职,没能及时清理现场……请您原谅。”
她对着身后的跟班使了个眼色,然后努力伸出手,朝前虚引。
“请!请——您里面请!点心和烤肉……当然,我们马上会吩咐厨房准备最新的。请姐姐和……这位小姐,先入座!请!”
她已经彻底败下阵来,不仅不敢再提项圈的事,甚至不得不对凛加上了“小姐”这种客气的称谓。
纱代子没有搭理她。她看了一眼宝田小路那张被屈辱扭曲的脸,像是看到了一个毫无价值的战利品。
“走吧,凛。”
她用扇子轻轻拍了拍凛的肩膀,转身,率先朝着花园里那个摆满了点心的长桌走去。
凛的心情从刚才战斗的亢奋中迅速回落,只剩下了胜利后的空虚和脖子上项圈带来的灼烧感。她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刚才超常发挥的老伦敦知识。
她跟在纱代子身后,两人穿过那些被宝田小路的惨败震惊得不敢吱声的贵妇人群。那些探究、好奇、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凛脖子上那颗红宝石上。
“你倒是越来越像回事了。”
纱代子没有回头,声音低得只有凛能听见。
“那段伦敦和巴黎的时装笑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连现在的《夫人画报》上都不屑于再提。”
凛知道纱代子在问她那段致命的嘲讽,心里有点发虚,但又带着一种得到表扬的得意。
“哦,那个啊……”凛小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好意思的邀功,“我之前在书房里闲得无聊,不是把您桌子下面堆的那些旧杂志都翻了一遍嘛……”
“旧杂志?”
“就是您批完后丢在角落里,盖着一层灰的那堆洋文册子。有一本……好像叫《Le Figaro Illustré》(费加罗画报),里面有几页剪报,专门讲当年伦敦和巴黎的品味之争,还配了好多老画。我觉得很有趣,就记下来了。”
凛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些旧画报里,有些空白处还有铅笔写下的批注——并不像是纱代子的字迹。
纱代子的脚步停了一下。
“《费加罗画报》……”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恢复了冷峻,“哼,算你走运。能从垃圾堆里翻出点有用的东西。”
她没有再深究,但那语气中,已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好了,现在是收割战利品的时间。”
长桌上,由宝田家仆人刚刚换上的一套全新的餐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致的骨瓷盘里堆着刚出炉的司康饼,新鲜的草莓酱反射着宝石般的光芒。旁边巨大的银盘上,烤牛肉被切得整整齐齐,油脂还在微微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香草和胡椒味道。
“吃吧,我的恶犬。”纱代子用扇子指着那桌美食,语气充满了恩赐,“把宝田小姐的脸面,和这些猫粮,一起吞下去。”
凛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什么项圈,什么羞耻,什么暴发户,都统统被她抛在了脑后。她的眼中只剩下了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
然而,她并没有像一个真正的饿死鬼那样扑上去,毕竟在牛込家快一个月的再教育并非是完全无效。脊背要挺直,动作要轻盈。她拿起一个色泽金黄的司康饼(Scone),并没有像周围那些名媛一样,用银制餐刀优雅地将其横向切开。
她只是伸出两根手指,顺着司康饼中间自然裂开的缝隙,轻轻一掰。
“……噗嗤。”
那两个躲在宝田小路身后的跟班,终于抓住了机会。其中一个吊眼梢的女生掩着嘴,故意提高了音量:
“果然是野猫,即便披上了丝绸,也改不掉那股子农妇的粗鄙。在如此高雅的聚会上,竟然直接用手去抓食物……牛込姐姐,您的这位侍读,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呢。”
宝田小路听到这里,原本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她死死盯着凛手里的饼干碎片,仿佛那是能反败为胜的致命证据。
凛的动作顿住了。她并没有露出尴尬的神情,反而露出了一种因为对方太过无知而感到震惊的怜悯眼神。
她没有理会那个女生,而是转头看向纱代子,语气真诚得像是在求学:
“大小姐,我有些不解。为什么在这样标榜英式的聚会上,竟然有人会用切面包的粗鲁方式,去对待一枚高贵的司康饼?”
纱代子优雅地端起红茶,闻言,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哦?说来听听。”
凛转过身,面对着那个吊眼梢的女生,声音都大了一个分贝。
“这位小姐。在伦敦的德文郡,或者任何一个真正的伯爵领地上,用刀切开司康饼被视为对厨师的极大侮辱。因为完美的司康饼在出炉时就该有自然的腰线,它是为了让绅士淑女能用手指轻松掰开而存在的。”
凛指了指对方盘子里那个被切得像几何图形一样生硬的饼,嗤笑一声:
“只有那些没见过真正午后茶会的乡下暴发户,才会像对待一块生硬的黑面包一样,动用沉重的银刀。”
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语。在1920年的日本,大多数人确实认为动刀叉就是高端。
“你、你胡说!这可是我特意请教过礼仪老师的!”吊眼梢女生尖叫道。
“礼仪老师?”
凛挑了挑眉,并没有被对方尖锐的声音吓退,反而用一种带着遗憾的目光看着那位“鱼眼”小姐。
“那请问您的老师有没有教过您,抹果酱和奶油的顺序呢?”
凛动作熟练地用勺子舀起一抹浓郁的奶油,先厚厚地涂在饼的断面上,然后再盖上一层鲜红的草莓酱。
“在英国皇室,这是‘德文郡式’;而先抹酱再抹奶油,则是‘康沃尔式’。但无论哪种,都要遵循一个核心原则——‘Generosity(慷慨)’。”
凛拿起那块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司康饼,看着对面那个盘子里切得碎碎的、只敢抹一点点酱的寒酸样,轻轻叹了口气。
“像您这样切成小块,再一点点像喂鸟一样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西欧的社交季里,通常会被认为是只有那些还没学会用勺子的幼儿,或者是过于吝啬的主人才会有的举动。”
说完,凛张开嘴,大大方方地咬了一口。酥脆的饼身,绵密的奶油,酸甜的果酱。,完美。
“唔……虽然吃法有些波折,但这味道确实不错。”凛一边咀嚼,一边用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对着那个已经面红耳赤、连拿刀的手都在发抖的跟班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您也试试?别怕弄脏手,这才是正统的乐趣。”
“你……你这个……”那个跟班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宝田小路,希望主子能帮她出一口恶气。
然而,预想中的怒吼并没有传来。
“啪、啪、啪。”一阵缓慢、干涩,却异常清晰的掌声在死寂的花园里响起。
宝田小路站在那里。她的脸僵硬得像是一张刚刷了漆的面具,嘴角虽然在向上牵动,但眼角的肌肉却在疯狂抽搐。
她在笑。
笑得比哭还难看。
“真……真是精彩。”
小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风箱里拉出来的。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还在发呆的跟班:“还不快把刀放下?没听见这位……凛小姐的高见吗?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跟班被骂得一缩脖子,委屈地放下了刀叉,不敢再吭声。
小路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她知道,自己今天是在这块小小的饼干上栽了大跟头。如果现在发火,不仅承认了自己不懂礼仪,还会被扣上气量狭小的帽子。
她是想跻身上流社会的宝田家千金,绝不能在这里失态。
“哎呀,真是受教了。”小路转过身,对着纱代子行了个半礼,那副姿态做得足足的,仿佛刚才那个尖酸刻薄的人根本不是她。“牛込姐姐果然厉害。连身边的一个侍读,都能对这种……这种乡下的冷门知识如数家珍。”
她特意在侍读和乡下两个词上加了重音,试图找回一点场子。
“看来是我请的那位法国老师太时髦了,没教过这些老掉牙的英国规矩。让姐姐见笑了。”
纱代子手里端着茶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既然知道是见笑,那就多听,少说。”她抿了一口红茶,语气淡漠。“还有,这红茶泡得太久了。涩味都出来了。下次记得让下人看好时间。”
小路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像是一块开裂的石膏。
她死死地攥着羽毛扇的扇柄,指甲几乎要掐断那根昂贵的象牙骨。
忍。
必须忍。
这里是她的主场,只要这两人还没走,她就有机会扳回一局。
“……是。多谢姐姐指点。”
小路深吸一口气,强行转过身,对着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贵妇们挥了挥手,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
“大家都别愣着了!这可是刚出炉的点心,凉了就不好吃了!乐队呢?怎么停了?接着奏乐!”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僵硬的气氛终于重新流动起来。虽然大家看向这边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探究和戏谑,但至少表面上的和平维持住了。
凛看着那个气得背影都在发抖、却不得不去招呼客人的宝田小路,心里暗爽到了极点。
她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司康饼,又把魔爪伸向了旁边的烤牛肉。
“这就是所谓的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吧?”凛一边切肉,一边小声对纱代子说道。“大小姐,您看她那顶帽子上的毛,都快被她气得竖起来了。”
“吃你的肉。”纱代子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凛的手背,虽然语气依旧冷淡,但凛分明看到,她那双总是像深潭一样死寂的眼睛里此刻正荡漾着一层极浅、极浅的笑意。
“吃饱了才有力气。这出戏……才刚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