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咽下最后一口鲜嫩多汁的烤牛肉,感觉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胃里有了底,刚才那种因为饥饿而产生的些许心虚彻底烟消云散。现在的她,浑身充满了名为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的勇气。
“真是不错的猫粮。”凛拿起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甚至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看来宝田小姐虽然不懂红茶,但在选肉的眼光上,倒是有几分屠夫的天赋。”
这句“夸奖”要是被小路听见,估计能当场气晕过去。但此刻的小路显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或者说,她找到了新的攻击点。
“既然吃饱了……”
小路摇着羽毛扇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僵硬的假笑,目光越过满桌的狼藉,投向了身后那片繁花似锦的花园。
“不如让妹妹带姐姐参观一下这园子吧?这可是家父特意从英国请来的景观设计师,耗时半年才打造完成的‘纯正英式花园’。”
她特意加重了“纯正”两个字,眼神挑衅地看向凛。
“刚才凛小姐对司康饼那么有研究,想必对园艺也颇有心得吧?不如来点评一下,我家这几尊刚从意大利运回来的大理石雕像?”
凛顺着她的扇子看去。
刚才进门太急没细看,现在仔细一瞧,凛差点把刚吃进去的牛肉喷出来。
这哪里是英式花园,这简直就是个石膏像批发市场。
在不到两百平米的草坪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七八尊白得刺眼的雕像。断臂的维纳斯旁边站着撒尿小童,思考者正对着丘比特发愁。而且为了所谓的洋气,每尊雕像下面还种了一圈大红大紫的鸡冠花,在那白色的石材映衬下,显得格外……喜庆。
“哎呀,这可是真正的卡拉拉大理石(Carrara marble)呢。”
小路走到一尊看起来有些斗鸡眼的阿波罗旁边,得意洋洋地抚摸着那冰凉的石材。
“光是运费就花了三千圆。姐姐家那种老宅子,虽然有年头了,但恐怕也没有这么……现代化的艺术品吧?”
纱代子站在遮阳伞下,连步子都没挪一下。她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尊雕像,便厌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弄脏眼睛。
这种无声的蔑视让小路更加火大。她猛地转头看向凛,咄咄逼人地问道:
“怎么?刚才不是很能说吗?现在哑巴了?还是说……你那个装满乡下冷门知识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关于园艺的知识?”
凛叹了口气。
她本来是看在牛肉的份上,不想再开口的。但既然对方非要把脸凑上来让她打……
“宝田小姐。”
凛走上前,站在那尊被花团锦簇包围的“阿波罗”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用一种参观博物馆——不,是参观犯罪现场的遗憾表情,摇了摇头。
“大理石确实是好大理石。只是……”
凛指了指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间隔不到一米的白色雕像群。
“这种高密度的白色石碑排列方式……您确定您的设计师是英国人,而不是伦敦郊外海格特公墓的看守人?”
“……公、公墓?!”
小路的脸瞬间绿了。
“是啊。”凛一脸无辜地解释道,声音清脆,传遍了半个花园。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只有在墓地里,人们才会把这么多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挤在一起,寓意是‘众神守护亡灵’。”
她指了指那圈大红色的鸡冠花。
“再加上这种红白相间的配色……啧啧。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很壮观,但在风水学——哦不,在美学上,这真的让人有一种想要立刻躺下、双手合十的安详感呢。”
周围的宾客中,有人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宝田小路的脸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惨白,又迅速转为铁青。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刺痛了掌心,这种疼痛反而让她在崩溃的边缘找回了一丝理智。
不能发火。
如果现在发火,就坐实了自己是个听不得“高深艺术评论”的土包子。
“……呵,呵呵。”
小路发出几声干涩的笑声,强行把那个关于“坟地”的话题揭了过去。
“凛小姐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呢。虽然有点阴暗,但也算是一种独特的‘黑色幽默’吧。”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她转过身,指向花园正中央那座被玫瑰花包围的、粉刷成粉白色的凉亭。
“既然凛小姐对英国风格这么挑剔,那不如看看这个。这是我特意模仿法国凡尔赛宫的小特里亚农宫(Petit Trianon)修建的。”
小路扬起下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名为“炫耀”的光芒。
“听说当年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最喜欢在这样的地方,穿着朴素的牧羊女衣服,和朋友们享受回归自然的乐趣。我觉得这种在奢华中追求质朴的精神,才是真正的贵族风范。姐姐觉得呢?”
她得意地看向纱代子和凛。这可是法国王后的典故!这次总不能挑出毛病了吧?
然而,凛并没有露出赞叹的表情,相反,她用一种看死刑犯吃断头饭的眼神,怜悯地看着小路。
“特里亚农宫啊……”凛轻轻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宝田小姐,您的品味确实惊人。居然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选择模仿那位历史上著名的‘赤字夫人’。”
“你什么意思?”小路皱眉,“那是王后!是优雅的象征!”
“是啊,优雅。”凛向前走了一步,站在那座粉白色的凉亭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那位王后确实喜欢扮演牧羊女。她穿着造价不菲的丝绸‘破烂’,用喷了香水的羊来装饰草地,在那个虚假的小村庄里演戏……而墙外,真正的人民连黑面包都吃不起。”
凛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一身粉红洋装的小路。
“您知道这种在奢华中追求质朴的游戏,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小路愣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脊背。
凛抬起手,并在这一刻,做了一个让全场名媛都倒吸一口冷气的动作,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自己那个戴着红宝石项圈的脖子上,轻轻横着划了一下。
“——咔嚓。”凛模仿着刀锋落下的声音,笑得一脸天真无邪。“断头台(Guillotine)。宝田小姐。”
“这就是那种贵族风范的终点。当她在特里亚农宫里吃着您刚才那种美味的蛋糕时,巴黎的广场上,已经磨好了铡刀。”
凛凑近已经吓得后退半步的小路,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像是恶魔低语般的声音说道:
“在这个米价飞涨、外面到处都是穷人的大正九年……您把自己打扮成玛丽·安托瓦内特,还在家里修了个特里亚农宫。”
“您这究竟是在炫耀财富……”
“……还是在急着给自己预定一场历史的重演呢?”
“呀——!!!”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贵族小姐先叫出了声。紧接着,像是传染一样,花园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和惊恐的低语。原本欢快的管弦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整个花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喷泉还在不知趣地哗哗流淌。
在这个迷信言灵和兆头的日本社会,凛的这番话简直比刚才的坟墓论还要恶毒一万倍。这不仅仅是嘲讽,这简直就是对着宝田家的气运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宝田小路整个人靠在那根石膏柱子上。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剧烈颤抖,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真的传来了一阵冰凉的痛感。
“你……你这个……” 小路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对恶魔的恐惧。她想尖叫,想让家丁把这个疯女人赶出去,想砸烂眼前的一切。
但是,周围那一双双盯着她的眼睛——那些像探照灯一样审视着她、等待着看宝田家笑话的视线,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硬生生地锁住了她的喉咙。
不能叫。 如果叫了,我就真的成了她口中的马戏团小丑。 我是子爵千金。我是上流社会。我要优雅……我要优雅……
“……呵。”
一声干涩得像是砂纸打磨过的笑声,从小路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那是她在拼命压制体内即将爆炸的火山。她用那只颤抖的手,强行整理了一下鬓角那根已经歪掉的鸵鸟毛。
“凛小姐……还真是……风趣呢。”
小路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
“居然能想出这种……这种阴暗的黑色幽默。看来牛込家的藏书,确实有些……独特。”
她强撑着站直身体,眼神虽然还在飘忽,但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个扭曲至极的笑容。
“大家……大家都别愣着了!” 小路猛地转过身,对着那群吓傻了的宾客挥了挥手,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听起来歇斯底里。
“这只是个玩笑!一个关于法国历史的……高深玩笑!哎呀,看来是我太没幽默感了,居然被吓了一跳。奏乐!乐队呢?!接着奏乐!大家都吃啊!这可是最好的蛋糕!”
乐队慌乱地重新奏响了走调的华尔兹。 小路站在人群中央,拼命地笑着,招呼着,仿佛只要她笑得够大声,刚才那个关于断头台的诅咒就会自动消失。
看着那个在崩溃边缘跳舞的小路,纱代子眼底闪过一丝无趣。
“真难看。” 她淡淡地评价道。
“凛。”纱代子转过头,不再看那个舞动的身影。“吃饱了吗?”
“饱了。撑得不行。”
“那就走吧。”纱代子转过身,冰蓝色的衣袖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弧线。 “这里的茶味太重,我也已经喝不下去了。”
在临走前,凛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强颜欢笑、其实后背已经湿透了的宝田小路。
既然对方这么努力地想要维持体面,那作为一只善解人意的恶犬,怎么能不送上最后的祝福呢?
凛转过身,对着小路,露出了一个灿烂到极点、也纯真到极点的笑容。她指了指桌上那盘剩下的、被切开的蛋糕。
“宝田小姐,您一定要多吃点。” 凛的声音清脆悦耳,穿过走调的音乐,精准地钻进小路的耳朵里。
“毕竟……这最后的晚餐,味道真的很不错,嗝。”
小路白眼一翻,身体晃了两下,这次是真的差点晕过去。幸好旁边的跟班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而那对始作俑者,早已像得胜的将军一样,昂首挺胸,踩着那些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公墓雕像的影子,离开了这片虚假的乐园。
两人走出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铁门。 身后那座宫殿里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有蝉鸣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痛!” 凛捂着脑门,委屈地叫了一声。纱代子手里的蝙蝠扇刚刚毫不留情地敲在了她的额头上。力度不大,但位置极准,正好敲在凛刚才得意忘形时皱起的眉心上。
“……大小姐?”凛眨巴着眼睛,看着停下脚步的纱代子。
“那是给你的教训。” 纱代子收起折扇,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才那个‘嗝’,太粗俗了。”
“那是生理反应嘛!谁让那牛肉那么好吃……”凛小声嘟囔着,“而且最后那个最后的晚餐,不是挺有威慑力的吗?我看那个宝田小路脸都绿了。”
“就是因为脸绿了才要敲你。” 纱代子瞥了她一眼,语气凉凉的。
“若是真把人逼得在那凉亭里上吊了,晦气的是我们。做狗也要懂得松口,咬断了喉咙虽然痛快,但弄得满地是血,还要主人来收拾残局,那就是笨狗。”
凛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 “是是是,下次我注意。下次我咬到大动脉之前就松口,留一口气让她苟延残喘,行了吧?”
“贫嘴。” 纱代子白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福特车。司机早已拉开了车门,恭敬地候着。
坐进车厢,那种熟悉的真皮味道和封闭感,瞬间将外界的暑气隔绝在外。 随着车门沉闷的闭合声,这场名为茶会的战争,终于彻底画上了句号。
车子发动了,缓缓驶离了这片充满了红土和暴发户气息的目黑新区。
凛靠在椅背上,感觉身体里的肾上腺素正在退潮,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吃饱喝足后的困倦和满足。
“凛。”纱代子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刚才那些关于德文郡和康沃尔的涂抹顺序……也是在那堆旧杂志里看到的?”
凛原本正瘫在座椅上长吁短叹,听到这话,身体僵了一下。她心虚地挠了挠脸颊,眼神游移。
“呃……那个嘛……”
“怎么?”纱代子挑眉,“难道是你那位西化父亲教你的?”
“其实……”凛吐了吐舌头,。“杂志上只提了一句‘用手掰开’是传统。至于那个什么奶油和果酱的顺序……其实是我以前在……呃,在一本漫画……不对,是在一本闲书上看到的。”
凛在心里擦了把冷汗。其实那是她在现代为了去网红店打卡英式下午茶,在TikTok上刷到的装名媛指南。没想到在这个没有网络的时代居然派上了用场。
“而且,”凛压低声音,“关于‘用刀切就是侮辱厨师’那段……是我瞎编的。”
“哈?”纱代子愣住了,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因为我看那个女生拿刀的样子太嚣张了嘛!”凛理直气壮地挥了挥拳头,“我就想,反正她们这群暴发户肯定也没去过英国,只要我说话的声音够大、表情够自信,她们肯定会被唬住的!这就是所谓的——气势上的胜利!”
纱代子看着凛那副得意洋洋又有点后怕的样子,沉默了两秒。
然后,她的肩膀开始颤抖。
“噗……哈哈哈哈!”纱代子用扇子抵住额头,发出了毫无形象的笑声。
“瞎编的……居然是瞎编的……哈哈哈哈!”她笑得有些喘不上气,平日里的端庄碎了一地。“宝田那个蠢货,居然被一个满嘴胡话的野猫给吓得脸都白了……她要是知道真相,估计会气得把那个花园给烧了吧。”
车厢里回荡着纱代子的笑声。凛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大小姐,也不好意思地跟着傻笑起来。,在这一刻,她们就好像只是一对刚做完恶作剧的朋友一样。
笑声渐歇。 车厢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福特车引擎的轰鸣声。
“……那句断头台呢”
纱代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刚刚平复后的沙哑。
凛脸上的傻笑僵住了。她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纱代子。 大小姐正侧头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她冰蓝色的和服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刚才在战场上那种凛冽如刀的气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了重担般的疲惫与宁静。
“呃,那个……”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项圈,“那个是通识教育啦。历史老师讲法国大革命的时候,重点画过……”
“通识教育?”纱代子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乎并不相信。
她慢慢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凛,眼神异常复杂
“明明是个连户口都没有的野猫,却敢在这群掌握着这个国家财富的人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预言灭亡。”
纱代子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用扇子,而是用温热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凛脸颊的轮廓。
“凛。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像什么吗?”
“像……疯狗?”凛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纱代子摇了摇头,手指滑落,最终停在了凛脖子上那颗冰凉的红宝石上。
“像个革命者。”
凛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如果你生在那个年代,或许真的会是那个站在断头台下,笑着给贵族数秒的人。” 纱代子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那颗宝石,眼神变得幽深。 “而我……或许就是那个坐在囚车里,等着被你送上去的人。”
凛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别别别!大小姐您别吓我!我哪舍得送您上去啊!要送也是送宝田那种人……”
“呵。”纱代子轻笑一声,收回了手。 那种沉重的气氛消散了,她重新变回了那个慵懒的大小姐。
“别紧张。只要你还戴着这个项圈,你就还是我的猫。其他什么的……以后再说吧。”
纱代子重新看向窗外。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紫蓝色。
“凛。”
“在。”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最后的晚餐。” 纱代子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却仿佛是在对自己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
“不管是宝田家的虚荣,还是这个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夏天……都快结束了。”
凛看着纱代子的侧脸,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在口袋里掏了掏。
“……那个,大小姐。” 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嗯?”纱代子没有回头。
“给。” 凛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颗用银色锡纸包裹着的、精致的巧克力。
“刚才我也没光顾着自己吃。我看您一直忙着跟那群人斗法,红茶都没喝几口吧?” 凛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颊,脖子上的红宝石项圈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了一下。 “这是我趁乱从桌上顺的,哥伦拜恩的巧克力,听说挺贵的。您……垫垫肚子?”
纱代子转过头,视线落在凛手心那颗小小的,甚至因为体温而微微有些发软的糖果上。那是以前的牛込纱代子绝不会碰的,不体面的东西。
但她愣了一秒后,伸出了纤长的手指。 指尖在捻起巧克力时,有意无意地划过了凛温热的手心。那一瞬间的触感,让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指。
“……这次就算你立功了。” 纱代子剥开糖纸,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被凛碰过的,还带着凛体温的巧克力放入口中。
“夏天快结束了,大小姐”凛看着吃下巧克力的纱代子,眼神变得格外柔和。“我们……回家吧。”
纱代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但在那昏暗的车厢里,凛分明看到,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浅、极浅的,属于纱代子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