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灰檐,细雨如丝。
顾余生坐在自家茶馆的窗边,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在石板台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穿着一身略显清素的青衫,容颜俊雅,气质干净得不像个整日与茶水打交道的凡人掌柜,倒像是哪个书院里走出的学子。
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沉静了些。仿佛眼前这淅淅沥沥的人间烟火,都只是他眸中一幅流动的画卷,而他,是画外之人。
茶馆里人不多,几个老茶客在低声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就拐到了镇上新来的“仙人”身上。
“听说了吗?东头李员外家的小子,被仙人看中,要带回仙山修行哩!”
“何止!镇守大人亲自作陪,那排场……啧啧,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着真仙,那气度,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
顾余生安静地听着,手下不停,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白瓷茶盏。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仙人?他心下并无波澜。这世间众生,汲汲营营,所求不过超脱二字,然而超脱之后,又何尝不是另一重枷锁?
他这间“余生茶馆”开了三年,不温不火,刚好够他在这栖霞镇安身立命。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仿佛三年前那场雨后,他就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只有顾余生自己知道,他不是凭空出现。他是从那九天之上,仙骸崩碎、几乎魂飞魄散后,挣扎着坠入这凡尘的。
曾经的弈天仙尊,执掌因果,推演天命,却终究没能算透自身结局。如今灵根闭塞、仙源枯竭,做个凡人,品茗听雨,观云卷云舒,倒也品出了几分昔日不曾体会的静趣。
然而,这份静趣在午后被打破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光微亮。一道清冷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茶馆门口,仿佛敛去了周遭所有的声与色。
那是一个女子,身着素白道袍,衣袂无风自动,周身萦绕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她的容颜极美,是一种超越了世俗认知、近乎道韵的完美,眉宇间却凝着万年不化的冰霜。她只是站在那里,这间小小的凡俗茶馆,便跟着成了琉璃造就的宫阙,与她浑然天成。
茶客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敢直视那份逼人的仙姿。
顾余生抬起了头,目光与那女子对上。没有惊惶,没有痴迷,只有一丝了然的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她的到来。他在这栖霞镇等待三年,等的便是一个契机。此女气息纯净,修为根基扎实,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护身符”。
云芷仙子看着眼前这个凡人。他的确如她所探,命格清静,身无因果,是修炼《九天玄女经》“问情篇”最合适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他眼神清澈,心思似乎也纯粹,不似她身边那些心思驳杂的修士。
“你便是顾余生?”她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清越,却带着天然的疏离。
“正是在下。”顾余生放下茶盏,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仙子驾临陋室,不知有何见教?”
云芷步入茶馆,纤尘不染的云履踏在微湿的地面上,却没有沾染一丝污渍。她目光扫过这方狭小却整洁的空间,最后落回顾余生身上。
“我乃瑶光仙府云芷。”她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有一桩因果,需一凡人助我了结。你可愿随我入仙门,享长生逍遥?”
长生逍遥?
若是寻常凡人,听得此言,怕是早已激动得跪地叩拜。角落里的茶客们更是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羡慕。
顾余生却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炉上初沸的山泉水,从容地烫了一个新杯,斟上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轻轻推到云芷面前的桌上。
“仙子,请用茶。”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直视着云芷,缓缓开口:“仙子之道,是顺天而为,还是逆天争锋?”
云芷端坐,并未碰那杯茶,闻言,清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顾余生继续问道:“所需了结的,是善缘,还是恶果?”
他顿了顿,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我入仙门,是客卿,还是仆役?”
三问连珠,语气平和,却像三颗小石子,投入了云芷古井无波的心湖,泛起了细微的涟漪。她审视着眼前这个凡人,他脸上没有贪婪,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探究。这不像一个凡人对仙缘该有的态度。
“我之道,乃逆天争命。”云芷并未隐瞒,清冷答道,“所结之果,非善非恶,只是我道途上必经的一环。至于你……”她略一停顿,“名义上,你为我之道侣。”
道侣?顾余生心下微动。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会是药童、仆役之类的角色。
“然实则,”云芷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为期三载,助我参悟秘法。期间,你需恪守本分,不得逾越。如此,我保你无恙,予你修行资粮。三年后,无论成败,我赠你一世富贵,送你重归凡尘,安然终老。”
很直白的交易。顾余生听明白了。他是一味药引,一件工具。用三年时光,换一场凡人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博一丝万众趋之若鹜的求仙机缘。听起来,很划算。
但他所求,又岂是凡俗富贵?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电光石火般掠过诸多念头。
以此女为凭,暂避风雨,徐徐图之。瑶光仙府……资源应当不缺,正可借此温养他这残破仙魂。道侣之名,虽是虚衔,却也方便行事。只是,这“仆役”之实,却需扭转。
他迎上云芷清冽的目光,缓缓道:“仙子坦诚。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便不应实为主仆,而是一场交易,一次合作。”
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顾余生,愿与仙子立下‘护道之契’。三年之内,我当竭尽所能,助仙子道途通达,了却因果。而仙子,则需以道友之礼相待,保我性命无虞,并提供我‘参悟’所需之一切资粮。此契,平等互利,由天道见证。仙子以为如何?”
他将一份看似是“施舍”的仙缘,巧妙地扭转成了一份平等的、有尊严的“合作契约”。
云芷彻底怔住了。
道友之礼?平等互利?天道见证?
她从未想过,一个凡人,在面对一步登天的仙缘时,竟敢,竟能提出这样的条件。他不仅没有感恩戴德,反而在和她……谈判?他凭什么?凭他那异于常人的冷静?还是那看似毫无根基的凡俗之身?
一种荒谬又新奇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看着顾余生,他依旧坐在那里,青衫素净,眼神清澈,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那么普通。或许,这个凡人,比她想象的要更有趣一些。
茶馆里落针可闻。茶客们早已听得傻了,他们无法理解,顾余生为何要拒绝,又为何敢提出条件。
许久,云芷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可。”
她并指如剑,一点灵光自指尖绽放,在空中迅速勾勒起来。繁复而玄奥的符文流转组合,最终形成了一篇金光闪闪、蕴含着天道威严的契文。内容与顾余生所言一般无二。
“以尔精血,烙印其上,此契便成。”云芷道。
顾余生没有犹豫,取下束发的木笄刺破指腹,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轻轻弹向那金色契文。
“嗡——!”
血珠融入契文的刹那,整个茶馆似乎轻轻一震,一股浩瀚而威严的气息凭空降临,笼罩四方,随即又潮水般退去。金色契文化作两道流光,一道没入云芷眉心,一道没入顾余生体内。
契约成立,天道见证。
“第一步,成了。” 顾余生感受着体内那丝若有若无的契约联系,以及借此联系隐隐感知到的、云芷身上那纯净而强大的灵韵,心下稍安。以此为契机,先稳住根基,再寻修复之道。
“走吧。”
云芷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契约已定,她便视顾余生为完成道途的一件“必需品”,虽因方才的谈判对他略有改观,但多年的清修让她不习惯与人有太多无谓的交集。
顾余生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间生活了三年的小茶馆,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留恋,随即化为一片淡然。他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那一套茶具,但他并未带上。既入仙门,凡物皆可弃。
他跟在云芷身后,步履从容。一步踏出,便是凡俗与仙途的门槛。
门外,雨后天青,一道七彩长虹横跨天际。云芷袖袍一拂,一道柔和的白光便卷住了顾余生。下一刻,两人已化作一道惊鸿,冲天而起,脚下的小镇在视线中迅速缩小,化为棋盘上的点点方格。
“仙门……瑶光仙府……” 迎着猎猎天风,顾余生看着前方云芷清冷绝美的背影,眼神幽深,“仙府内部,想必势力盘根错节,绝非净土。此女性情清冷,不擅经营,恐已树敌。眼下需尽快了解局势,明晰祸福,方能在这漩涡中立足,借其资源,行我之事。”
飞行并未持续太久,前方云海翻涌之间,隐约可见无数亭台楼阁掩映于灵山秀水之间,仙鹤翔空,灵兽奔走,浓郁的天地灵气扑面而来。虽远不及他记忆中的仙宫天庭,却也颇具气象。
瑶光仙府,到了。
云光在一座清幽孤峭的山峰上按落。峰顶平坦,开辟着几畦药田,几间雅致的竹舍临崖而建,四周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此地名为‘凝云峰’,日后你便住在此处。”云芷将顾余生放在竹舍前,语气依旧平淡,“我会命人送来日常用度与一些基础典籍。无事不要离开此峰,以免冲撞了其他修士。”
她话音刚落,几道颜色各异的遁光便自远处飞来,落在峰顶,显露出三男一女四道身影。他们身着统一的月白道袍,气息远比顾余生强大,眼神中带着修仙者固有的、看待凡物般的居高临下。
“云芷师叔,这位便是你从凡间带回来的……那位?”为首的一个青年男子,目光扫过顾余生,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与一丝轻蔑。他刻意在“那位”二字上顿了顿,意味不言自明。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