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书

作者:沈未扬 更新时间:2025/12/27 0:59:50 字数:10427

我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却暗恋着不普通的沈牧。

法律系的学长,年轻帅气。

是许多女生心中的高岭之花,像天边的月,清冷明亮,遥不可及。

大一的某一天,我在行政楼不小心撞到了他,手中的资料倾洒一地,他轻轻地将那些资料收起递给我。

抬起头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无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但在他耀眼的光芒下,我从来都没有追爱的勇气,只敢摸索着他常去的咖啡馆,一次次地远远看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灿烂地令我眩目。

每一次都心跳如鼓,但他从未真正留意过我。

毕竟谁会去在意一只蚂蚁呢?

挫败感像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并逐渐收紧。

爱而不得,好似泥沼。

直到某一天,我在一家旧书摊上,发现了它。

一本暗红色封皮的古籍,封皮上不规则的红色图案像凝固的血。

鬼使神差地,我买下了它。

我确定它能帮到我。

等到夜深人静时,我在宿舍楼一个无人的杂物间里翻开它。

前半本书都写满了晦涩的图形和文字,我看不懂。

翻到后半段,我才渐渐能识得其中斑驳的汉字。

直到最后一页,它用一种近乎诱惑的笔触,记载了一段“羁绊秘术”。

声称能以血为媒介,与指定之人绑定生生世世不分离的缘分。

荒谬。

但我却像被蛊惑,眼前不自觉浮现沈牧的侧脸。

把文件递给我时,他指尖碰到我手掌的温暖触感仍然鲜明。

强烈的、不甘的占有欲吞噬了我的理智。

我按照书上的指示,划破指尖。

血珠滴落在书上,我轻声念出那段咒语。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

“轰——”的一声,无数的记忆碎片,如海啸般涌入我的脑海。

溺毙的冰冷、匕首刺穿胸膛的剧痛、悬崖边坠落的风声……

无数张沈牧的脸,年轻的、沧桑的、爱我的、恨我的……

还有我自己的绝望嘶喊。

“不——!”

我不可置信地将那本书扔到一边,衣衫被冷汗浸湿。

前世记忆,苏醒了。

每一世……我都会遇见沈牧、爱而不得后念动这一串咒语。

而这串咒语,并不是通向幸福的钥匙。

而是堕向深渊的魔咒。

所有轮回,所有爱恨,所有因我偷学禁术而带来的、永无止境的折磨……

我记起来了。

这该死的、由我强行夺来的羁绊。

而我,刚刚,又一次,亲手启动了它……

第一世,我只是一位低贱的舞姬,而他是身份尊贵的将军。

惊鸿一瞥后,我对沈牧执念深种。

但我和他身份悬殊,就连说上一句话都是奢望。

于是我偷学禁术,强行与他绑定缘分。

我以为这样的缘分会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却没想到,那道我强加给他、生生世世都解不开的缘,是至爱至恨、互相折磨的孽缘。

爱到情愿为我赴死。

恨到竭力送我往生。

那一世的结局,是他亲手将我推入井中。

溺毙的冰冷,至今仍令我胆寒。

带着所有轮回累积的爱恨和痛苦,记忆全部归还到了这颗脆弱的心上。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杂物间的灰尘味呛得我既想哭,又想笑。

沈牧。

这一世,我们又会被这该死的羁绊引向何方?

是爱,是恨?

或许,依然是二者交织,不死不休。

第二天,系里通知将与法律系合作举办活动。

我作为负责人,要和法律系进行对接。

我对接的对象,就是沈牧。

我站在法律系的大楼前,面前站着我朝思暮想一整年的沈牧。

他双手插兜,笑得轻松。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暗恋一年,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遍体生寒。

是啊,见过。

在无数个轮回里,见过。

我和沈牧“顺利”地在一起了。

像每一世的开端。

甜蜜,浓烈,符合一切校园恋情的模板。

他会在实验室外等我下课、记得我不吃胡萝卜、牵着我的手在校园里漫步。

他向我告白时,订了一大束雏菊花。

他说,“婉婉,你就像它,看起来柔弱,却有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我笑着接过那束花,心里在滴血。

第二世,我是他仇人的女儿。

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也是这样一束白雏菊。

后来,也是在一片雏菊花海中,他将淬了毒的匕首插进我胸口。

他抱着我,神情痛苦。

“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从未背叛,只是诅咒扭曲了一切,让我们在误会上越陷越深。

这一世,矛盾来得很快。

一次聚会,他和一个女生多聊了几句。

只是很正常的朋友交流。

但累积数世的不安全感和恐惧感,像毒蛇噬咬我的心。

我冷着脸提前离开。

他追出来,不解中带着薄怒。

“林婉,你又怎么了?”

“我只是在讨论课题!”

我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句“你每一世都这样”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我死死咽下。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我,背负着所有记忆,承受着一时放纵私欲而带来的痛苦。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疑神疑鬼?!”

“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问题?

问题是我偷来的缘分,注定沾着血和毒。

我看着他清亮的眸子,里面映出我可悲的面庞。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几生几世纠缠不清的恨海情天。

只有我一个人,背负着所有记忆,在爱他和恨他的泥沼里挣扎。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他?

我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冲进夜色。

泪流不止。

我们开始了冷战,然后又因为那道该死的诅咒又重新和好。

破镜重圆后的关系更加炽热,也更加脆弱。

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任何动静都会使它崩裂。

沈牧也越来越不对劲。

看向我的眼神,除了爱恋,又多了某种深刻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欲。

搬出学校同居后,这份感觉更加强烈。

起初还很正常,但不久后他便开始被噩梦纠缠。

某一天夜里,沈牧毫无预兆地从睡梦中惊醒,我牵起他冰冷的手,轻声问他梦到了什么。

他皱着眉,眼神困惑。“记不清……好像有井,很冷……还有,很多血……”

我的心沉入冰窖。

井。

血。

他开始梦到前世的碎片了。

这份诅咒,已经开始不满足于折磨我一个人了。

它开始渗透他的梦境,啃食他的安宁,要把他一同拉进这记忆的血池里共舞。

他看着我,忽然说,“婉婉,我最近总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什么。”

我屏住呼吸。

“好像……已经认识了你很久,很久。”他抚上我的脸,眼神带着迷茫的探究,“久到……让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害怕。”

我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拼尽全力也扯不出一丝笑容。

害怕就对了。

沈牧。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婉婉,”他有时会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却带着寒意,“我总觉得,你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他在吃自己的醋。

吃那些轮回里,他自己的醋。

诅咒的力量在增强。

它不再满足于让我们重复那单纯的爱恨。

并开始让沈牧对这份异常的羁绊,产生了模糊的感知。

这比单纯的折磨更可怕。

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失控地砸了书房。

以前的他,绝不会这样。

我冲进去时,看见他对着满地狼藉,眼神空洞。

然后,他缓缓抬头,看着我。

那眼神,陌生又熟悉。

带着某种属于遥远过去的、刻骨铭心的恨意。

“是你……”他喃喃低语,“一直都是你……束缚了我……”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想起来了吗?

我害怕了。

真正地、从灵魂里感到恐惧。

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想斩断这循环,哪怕会同时斩断我对他的爱。

这诅咒的折磨,我已经承受不起了。

于是我开始刻意疏远沈牧,并颤抖着提出分手。

他却把我堵在墙角,声音嘶哑,“想跑?”

“林婉,你既然招惹了我,就别想轻易抽身!”

“我们之间,没完。”

他吻下来,不,这不是吻。

更像是惩罚,带着毁灭的意味,粗暴地碾过我的唇,让我几乎窒息。

我在他怀里无法控制地颤抖。

恐惧如潮水淹没头顶,可在这绝望的窒息中,我却诡异地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看啊,沈牧。

你也逃不掉的。

这孽缘,把我们俩都变成了疯子。

在爱与恨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我们纠缠着,步入社会。

他成了律师,冷静,自持,受人尊敬。

只有在我面前,他会卸下所有伪装。

我们的家,成了爱与恨的角斗场。

他会因为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一把掐住我的下巴,逼问我对方是谁。

我会因为他晚归,歇斯底里地砸碎所有能砸的东西。

然后在满地狼藉中,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像两头互相撕咬,又相依为命的兽。

用身体的碰撞,来确认彼此的存在。

用疼痛和爱欲,来掩盖心底那无底洞般的空虚和绝望。

有一次,他几乎失手把我推下阳台。

狂风吹起我的长发遮住了我的视线,楼下是漆黑的水泥地。

只要他松手,我们就都能得到解脱了。

可他却在最后一刻,猛地将我拉回,紧紧抱住。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他将我拥入怀中的瞬间,时间几乎停滞,呼啸的风声和窗外斑斓的城市灯光如在天外,此刻我的世界只容得下他。

将我拉回来的那一瞬间,他眼中掠过极致的惊恐……不是伪装。

“婉婉……婉婉……”他一遍遍轻唤着我的名字,气息滚烫而混乱,像是祈求,又像是诅咒。

“如果我杀了你,我也会立刻跳下去。”

“我们永远别想分开。”

我在他怀里,麻木地流泪。

看,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用伤害来证明,用毁灭来维系。

我偷偷去找过心理医生,去找过所谓的高僧。

他们要么认为我有严重的妄想症,要么束手无策。

那本古籍,我尝试过烧掉它、撕碎它、甚至是吃掉它,可它每次都会完好地出现在我面前。

它就在那里,嘲笑着我的徒劳。

沈牧的梦境开始影响现实……或者说,他逐渐记起前世的记忆。

有次在餐桌上,他突然看着我,眼神恍惚。

“你的发间……应该戴一朵玉簪花……”

那是第三世,我作为他妻子时的妆扮。

他看到斧头,会下意识地皱眉,露出厌恶又痛苦的表情。

那是第四世,他用来结束我生命的凶器。

他灵魂深处的前世烙印,越来越明显。

他开始下意识地寻找些什么。

但我却毫无办法。

我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的书架上多了许多关于轮回、梦境、神秘学的书籍。

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摊开在书桌上的笔记本。

上面凌乱地写着:

“重复的梦。不同的时代,同一个她。”

“爱、恨、纠缠、死亡。”

“束缚感。强烈的束缚感……来自她?还是……命运?”

“一本红色的书……”

我心脏骤停。

他在查。

凭着灵魂深处的牵引,在查我们这畸形关系的根源。

并且他很快就要触及真相了。

我慌乱地将那本古籍藏到了更隐秘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掩埋掉我最初的罪孽。

绝不能让他找到。

如果他知道,这生生世世焚心蚀骨的痛苦,只源自于我当年一个微不足道又贪婪无比的念头……

我不敢想象他的反应。

他会不会,对我从此只有单纯的恨?

然后在这一世就彻底杀了我?

我早被他杀了无数遍,但我无法忍受他恨我却不爱我。

冲突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周末。

他整理旧物,翻出了一条我早已不戴的项链。

这是我在刚上大学时买的,现在回望,它的款式竟然和某一世他送给我的定情信物一模一样。

他拿着项链,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

“这项链……”他盯着我,“我梦到过!在梦里,你把它扔了!你说你恨我!”

我脸色煞白。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逼近我,强忍着愤怒,“为什么我的梦里全是你!为什么我们总是在不同的时间里重复着同样的痛苦!”

我步步后退,却撞到墙上,无路可退。

“是你!林婉!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他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吓人,“我们这该死的缘分!是不是你强求来的!”

他的直觉,准确得可怕。

一直佯装无所谓的自己,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击垮了。

压抑着的情绪彻底失控。

“是!是我强求的!”我尖叫起来,眼泪奔涌而出,“因为我爱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可我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这羁绊会是毒药!会让你每一世都恨我!”

“我也不知道,每一世我都会爱上你,然后又恨你!”

摊牌了。

在这个窗外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夜晚。

我失去了所有力气,将那本藏在深处的古籍,扔到他面前。

嘶哑着声音,从第一世的舞姬讲起。

讲我的惊鸿一瞥,我的痴心妄想。

讲我如何偷学禁术,强行建立羁绊。

讲我们之后每一世,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如何在误会的深渊里彼此仇恨,相互折磨。

“……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这羁绊,会是如此煎熬……”

沈牧一直沉默地听着。

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到荒谬,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深沉。

他拿起那本我避之不及的古籍,翻看着。

上面依旧是晦涩难懂的图案和看不懂的文字。

但他似乎能感觉到什么。

过了很久,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扭曲而悲凉。

“所以,这几生几世的痛苦,这爱恨不能自主的折磨……”

“都源于……当初那点,可笑的私欲?”

他的眼神冰冷,浸满了无边的悲凉与戏谑。

我闭上眼,等待他的审判。

掐死我也好,彻底离开我也好。

可他并没有动手,而是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他的眼底,是和我一样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对不起……”我机械地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忏悔。

“你想解脱吗?”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痛苦地点点头。

“休想。”

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松。

“如果和我在一起会让你感到痛苦……”他的拇指摩挲着我的下唇,“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会放过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吻了上来。

这个吻,充满了血腥味,不知道是谁咬破了谁的嘴唇。

是惩罚,也是不知如何是好的绝望。

“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们相拥着,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两个在无尽深渊里,唯一能抓住彼此的、可怜的囚徒。

那晚之后,我们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

一种彻底撕破伪装后的、赤裸的疯狂。

我们不再掩饰对彼此的感情。

而是将所有的爱与恨、占有欲和猜疑,悉数倾洒在对方身上。

我早已分不清他对我是爱是恨,还是单纯想让我痛苦。

他会温柔地给我做饭、替我吹干头发,仿佛我们还是以前那对恩爱的情侣。

然后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突然暴怒,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我。

而我,只是被动的承受。

如果以前是我们两个谁也不让谁的纠缠,那么现在,只是沈牧单方面的施加。

他带来的幸福与痛苦,我都悉数接受。

毕竟他说的没错,全部都是我种下的孽缘。

自食其果是我应该的。

我累了,只想得到解脱。

可即使我将那本书前前后后翻阅了千万遍,都找不到任何可以**诅咒的信息。

一次,沈牧在外面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回到家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抱住我,几乎要将我拥入他的骨血之中。

我以为又要迎来他的发难,可他只问了我一句,“林婉,你爱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靠在我的肩头睡了过去。

看呐,在这段畸形的关系中,没有谁是赢家,也没有谁是轻松的。

我们都很累了。

我将他搬回床上,还没来得及掖好被角,一阵困意便涌了上来。

我睡着了,梦到了第一世我与他初见的场景。

他作为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查封了一家违规经营的舞楼。

而我作为其中的舞姬,被士兵狼狈捆起押在厅中。

大门被推开,耳边顿时响起混乱的杂音,有恶毒的咒骂声,也有苦苦的求饶。

我抬起头,刚好对上沈牧的双眸。

他英姿焕发,我却满身凌乱。

只那一眼,我便再也忘不了他。

也是那一眼,让我生生世世地痛苦。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紧紧抱着沈牧,而他也紧紧抱着我,神情算不上好看,看来也没有做什么好梦。

我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泪水不自觉盈满眼眶。

爱与恨的界限,已经彻底模糊。

我们就是彼此的病,彼此的瘾,彼此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

在我已经麻木于这段感情时,我也越来越多的梦到前世。

那些好不容易结上的痂,被梦境撕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梦境越是痛苦,醒来时自己就被沈牧抱得越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似乎在警告我,不许逃离。

这是爱,还是恨我入骨,恨到宁愿用同等的痛苦作陪,也要将我死死锚定在他身边的地狱里?

我早已分不清,也越来越麻木。

也许是知道这样再也对我造不成伤害,沈牧也渐渐收敛了对我的折磨。

暴雨般的争吵和冲突,被一种更窒息的死寂取代。

大概是他也累了吧。

可取而代之的是他越来越频繁、近乎偏执的追问:“你爱我吗?”

说“爱”?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可笑。那被诅咒催生的、无法自控的悸动,能算爱吗?

说“不爱”?可灵魂深处那因他而起的、贯穿轮回的痛楚与渴望,又是什么?

我知道,自己连同对“爱”的认知,都被这道诅咒揉碎,再也押不平。

我放弃了挣扎,像一具随波逐流的浮尸,任由命运的浪潮我带往任何地方。

直到我做了一个梦。

没有鲜血,没有死亡,没有激烈的冲突。

梦里,是第一世的沈牧,他独自伫立在灯火阑珊的舞楼外,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他站了很久,最终沉默地转身,没入黑暗。

我又梦到他在书房内的背影,在低声喃喃些什么,可他的声音同烛火般摇曳模糊,我听不清。

他有事情瞒着我。

这个念头无凭无据,却像毒刺楔入我麻木的脑海,带来一阵锐痛。

于是,当他再一次在昏暗中搂住我,问出那个问题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或敷衍。

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反问:“沈牧,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他缠绕我头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黑暗中,他的眸色深不见底。

“你爱我吗?”他没有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攫住了我。

“不爱。”我听见自己清晰而冰冷地回答在屋内回荡。

他圈着我的手臂瞬间僵硬。长久的沉默在黑暗中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只低低地挤出一声笑。

“骗人。”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他死死按在身下。

那双总是交织着爱恨、疯狂与占有欲的眼睛,此刻竟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一种深重到极致、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

“我没有骗你。”我生硬地重复道,心底竟升起一丝可悲的期待,期待他能像过去一样被我激怒,用疼痛证明些什么。

可沈牧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怒气,反而有种异样的、令人不安的轻松。

“你可以骗我很多次,”他的指尖抚过我的眉骨,动作轻缓,“但只有这个问题,我比你自己……更清楚答案。”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骗他。

我对他的感情,早已是一团被诅咒和记忆反复**、无法理清的乱麻。

我依然处于一种麻木的浑噩状态,被沈牧的反复无常和我自己内心无休止的挣扎所吞噬。

直到一个平静得诡异的下午,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阳光斜射进客厅,猛然惊觉——那本如同梦魇般纠缠着我的书,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视线中了。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我试图丢弃或遗忘它时,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

这种“缺席”,反而让我感到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

我开始在家里疯狂翻找。从卧室到客厅,从阳台的杂物堆到厨房的橱柜,都一无所获。

最后,我推开了沈牧书房的门。

这间书房在摊牌后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禁地。

沈牧从来没有禁止我进入过这里,是我,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弥漫着他气息、可能藏匿着更多秘密的空间。

但此刻,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本暗红色的古籍,静静地躺在沈牧书房抽屉的最底层。

当我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而熟悉的暗红封面时,一股更加强烈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拿走了它,为什么?

我把它拿出来,下意识地翻开书页,目光却猛地顿住。

前半部分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符号,此刻竟然变得清晰可辨。

不是翻译,不是解读,而是一种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理解。

我能看懂了。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颤抖着手,一页页翻看。

书的前半部分,记载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秘术,一个以血为引,以灵魂为代价,能让指定对象永生永世对自己产生不可抗拒的爱意的诅咒。

咒文的描述透着赤裸裸的诱惑与恶毒:“……凡受此术者,见施术者如见心中至爱,情根深种,执念成狂……然,此爱终如镜花水月,施术者将永受‘爱而不得’之苦,所求皆虚,所拥皆幻,情深不寿,反噬噬心……”

“爱而不得”……

古籍从我的手中摔落在地。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想起每一世,初见沈牧时,那无法解释的悸动与痴迷。

我曾将其归咎于命运捉弄,或他本身的光芒。

那么第五世呢?

那一世,我是一位娇养在府中的小姐,为何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乞儿……一见钟情,甚至不惜忤逆家族?

“呵……”一声冷笑不禁从我喉间溢出,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当晚,我坠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细节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境。

不再是往昔那些痛苦结局的闪回,而是溯流而上,直接回到了最初的开端——第一世,最初的最初。

我作为舞楼中的普通舞姬,照常在台中献舞。

丝竹声中,衣袖翻飞,我于旋转中瞥见楼上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年轻男子。

他的身姿挺拔,眉眼冷峻,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

我的目光仅仅掠过,心中毫无波澜,只专注着脚下的步伐和手中的扇。

舞毕退下,我混在姐妹中快步离开,听到身后传来杯盏轻碰和隐约的议论。

“……沈将军方才似乎一直在看领舞的那个?”

“哪个?穿水绿衫子的?”

“是啊,眼神都直了……”

可我未曾在意。

随后几日,我偶尔在楼中角落或后院瞥见他的身影,他似乎在等人,或是观察什么。

每一次我都低头匆匆走过,只当是寻常客人。

直到那日,大量官兵冲进舞楼,以“窝藏匪类、违律经营”之名,将整座楼查封。姐妹们哭喊一片,我被捆起,并粗鲁地推搡着押到前厅。

混乱中,我抬起头,看见沈牧一身甲胄,立于门外阶上,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势在必得的灼热,也有深不见底的阴郁。

只那一眼,我便对他情根深种。

我从梦中惊醒。

沈牧不知何时醒了,正侧身支着头,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刚醒的惺忪,只有一片洞悉的沉静。

他看着我惊魂未定、惨白如纸的脸,没有任何迂回,开门见山。

“你进了我的书房。”

不是疑问,是陈述。

所有的猜测、梦境带来的颠覆性认知、被欺骗愚弄的愤怒、以及积压了不知多少世的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冲垮了堤坝。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我猛地坐起身,慌乱地看着他。

“是又怎样?”他轻笑出声,那笑声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轻易地将我重新按回床上,身躯笼罩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制。

“放开我!”我开始挣扎,却被他死死按住。

“你都知道些什么了?”他低头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从我眼中挖出全部真相。

“我知道是你先念了咒!前半部分的咒!是你强行让我爱上你!是你把我们绑在了一起!”我情绪激动地控诉道。

“所以呢?”他轻飘飘地反问道,却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那张令自己爱了几生几世的脸,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是你,害了我。”

带着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绝望。

沈牧却又笑了出来,这一次,笑声里染上了明显的嘲弄。

“我确实念下了那串咒语,但……”他承认得很干脆,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但你不也……因为无法承受那‘爱而不得’的痛苦,念了后半段的咒语吗?”

他知道那本书有两个咒语!

所以……在我跟他坦白的时候,他已经能看懂书中全部的内容了。

也是在那时,他理解了全部……

“那不一样!”我急忙反驳,试图划清界限。

“嘘……”他的手指突然抵上我的唇,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脸上,那双向来好看的眼睛,此刻闪烁着戏谑的冷光。

“我念下的咒,只会让你生生世世‘爱’上我,”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但这茫茫人海,轮回转世,我和你相遇的概率微乎其微。若不相遇,这‘爱’也无从谈起,诅咒或许会以另一种形式应验,但至少……不会是后来那样。”

“是你……念下那串强行建立羁绊的咒语,让我们生生世世都会纠缠在一起。”

“或者说……”他的目光染上悲伤,“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那本书选中的玩物。它给出诱饵,我们吞下钩子,一个以为得到了爱,一个以为绑定了缘。”

“结果只是亲手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永世不得安宁的囚笼。”

我彻底怔住,所有的愤怒、指控、委屈,都在他这番冷静到残酷的剖析中,渐渐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

是啊。现在再来争论谁先谁后,谁害了谁,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两个掉入流沙的人,争论是谁先迈错了脚,又能改变一同沉没的结局吗?

我们面对的力量,早已超越了个人的范畴。

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轻松感,突然攫住了我。

一直紧绷的、试图分辨对错、承担罪责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我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沈牧。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然后,我问出了那个他问过我千万遍、自己却从未认真回答,或者说从未有能力认真回答的问题:

“你爱我吗?”

“在所有的痛苦之中……我最爱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情的承诺,只有这一句简单的陈述。

吻,落了下来。

分不清是谁先主动。

这一世,结束的很潦草。

我们居住的居民楼在深夜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势蔓延极快,浓烟与灼热的烈焰瞬间封堵了我们的去路。

我和沈牧被困在无法突破的火墙之中,他却没有任何慌乱。

只是沉默而迅速地用浸湿的被子裹住我,然后将我紧紧圈在怀中。

他的手臂沉稳有力,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逐渐逼近的热浪中,竟奇异地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安宁。

我应该庆幸,痛苦终于可以结束了。

至少下一世在遇到沈牧前,我是幸福的。

可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呢?

火舌替我舔舐掉眼角泪水,剧痛瞬间穿透皮肉。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高温下绽开、流血,而身后,沈牧紧贴我的背部,同样传来了皮肉焦灼的可怕触感。我们溃烂流血的伤口,在极致的高温中,竟仿佛要粘合、交融在一起。

死了……也要和他以这样丑陋而痛苦的方式,融为一体吗?

真恶心。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

我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

心脏像是被掏空,又像是被填满了冰冷的铅块。

记忆完整地苏醒了。

所有的轮回,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疯狂。

沈牧……

可为什么,这一世的我还没有遇见他,就已经恢复了记忆。

是怜悯,还是更深的嘲弄?

是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还是让我清醒地走向那个既定的悲剧。

几天后,我在去教学楼的路上,遇到了他。

年轻的沈牧,眉眼清冷,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

然后,他皱起了眉,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烦躁。

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让他极不舒服的污点。

这一世的开端,直接从“厌”开始。

或许,累积了太多世的痛苦与互相伤害,连那强加的“爱意”都开始变异、腐朽。

我低下头,与他擦肩而过。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知道,那本暗红色的古籍,很快就会以某种方式,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而我……

而我……

晚上,我回到宿舍。

书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本暗红色的、图案像干涸血迹的古籍。

它来了。

我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凉的封面。

脑海里,是上一世在烈火中他紧紧抱着我的场景。

是无数个轮回里,他爱我的眼神,恨我的眼神。

是拥抱的温暖,是刀刃的冰冷。

记忆的提前归还,仿佛这道诅咒的无形嘲弄。

我猛地打开古籍。

翻到那熟悉的一页。

看着那些只有我能看到的、扭曲的咒文。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书页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湿痕。

我知道。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将导向何方。

知道那甜蜜的开端不过是毒药的糖衣。

知道拥抱之后是撕裂、亲吻之后是噬咬、誓言之后是背叛与死亡。

知道我们会再次把彼此拖入泥沼,用爱和恨反复凌迟对方的灵魂。

即使知道这样做将会万劫不复。

脑海中最后定格的,是烈火焚身时,他覆在我身上,用残破的躯体为我勉强撑起的一小片扭曲空间。

以及更久远之前,某个被遗忘的午后,他摘下一朵野花,笨拙地别在我鬓边时,那抹一闪而逝的、清澈如初见的笑意。

只要我忍耐下去,这一世就不会再延续那磨人的苦痛。

他依旧是受人瞩目的才子,我依旧过着我普通的生活。

但是,那爱早已把我的欲望和意愿转移。

我颤抖着拿起一旁的水果刀,对着手掌狠狠划下。

殷红的血液大股大股冒出来,几乎浸湿了记载咒文的那页纸。

我轻声地,念诵起那早已刻入灵魂的、罪恶的咒语。

“以吾之名,以血为契,命运之线,缠绕为系。不慕朝露,不祈神明,但求与尔,因果永缔。”

为了和他在一起。

为了延续这孽海情天、爱恨交织的羁绊。

直至,

永恒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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