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的光线明亮得不真实。
皓月站在一楼中庭，仰头望着挑高五层的玻璃穹顶。空气里混杂着香水、烘焙甜点和无数种食物的气味——对于一个在轮椅和流食中度过一年多的人来说，这里的每一个感官刺激都强烈得近乎暴力。
她本该紧张的。毕竟这是她作为魔女的第一次“狩猎”。
计划很清晰：用新获得的能力，操控商场内的物品制造混乱，引出巡逻的魔法少女“流星雨”，再用假目标诱敌，最后趁其不备偷袭。
完美的反派首秀。
如果没发生那个小插曲的话。
小插曲的名字叫“螺蛳粉”。
当那股酸辣鲜臭交织的霸道气味从三楼美食区飘下来时，皓月走不动路了。不是比喻，是真的走不动。她的脚像被钉在原地，淡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扶梯上方那家排着长队的小店。
过去一年零三个月，她吃的是糊状营养剂。用热水冲开，黏稠，无味，唯一的优点是能维持生命体征。那只是维持心跳的白色浆糊。
现在她有了健康的身体。有能尝出味道的舌头，有能消化食物的胃，有能因为渴望而分泌唾液的口腔。
身体记住了饥饿。不是生存的饥饿，是活着的饥饿。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螺蛳粉店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摆了第六个空碗。汤喝得一滴不剩，碗底光滑得能照出她此刻茫然的脸。
胃部传来久违的、真实的饱胀感，甚至带着点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意——像是在对过去那个只能吞咽流食的自己宣告胜利。
然后，或许是饱暖思反派，或许是螺蛳粉里的辣椒油冲上了头，她站了起来。
一脚踩上椅子，在周围食客诧异的目光中，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喊出了排练过好几次的台词：
“吾乃皓月之魔女！此店已被我征用！打劫！”
声音在嘈杂的美食区不算太响，但足够让邻近几桌听见。
人们转过头。
看了她一眼。
真的就一眼。
然后，他们又淡定地转回去，继续嗦粉、聊天。总体反应平静得令人绝望。
店老板——一个系着围裙、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擦着手走过来。他没有害怕，反而满脸关切：
“小姑娘，饿坏了吧？瞧这碗干净的，汤都喝光了，碗底能照镜子了！慢点吃，不够再加点粉，别撑着。”
“不是……”皓月从椅子上跳下来，试图找回气势，“老板，我是皓月之魔女。是为世纪带来灾难的恶魔！”她努力比划，希望对方理解事情的严重性。
老板愣了愣，摸着下巴琢磨几秒，恍然大悟般一拍手：
“哦——！二次元设定是吧？角色扮演？现在年轻人流行这个，我懂我懂！”他脸上露出“我跟得上潮流”的欣慰笑容，“来来来，坐这儿。”
他热情地拉着僵硬的皓月，让她在光线最好的位置坐下，又把六个锃亮的空碗在她面前叠起来，调整角度。
“就用这个当背景，特别好！小姑娘你这颜值，绝了！”老板掏出手机，“咔嚓咔嚓”连拍数张。
“老板，你这是……”
“饭钱就用这张照片抵啦！”老板大手一挥，“过几天我挑最好看的一张洗出来，放大，挂门口！保准客流量翻倍！”
皓月愣住了。
她这时才注意到，店里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人，门外甚至还排起了队。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好奇的、欣赏的、痴迷的。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一进来，我这就爆满了！这吸引力，比什么广告都管用！”
“不是，我……”皓月语无伦次起来。
她想表现点什么。可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除了变身，小黑还没教她任何像样的魔法。难道要当场表演“大变活男”，变回刘漠北来证明身份？
她急得跺脚，靴跟在地板上发出清脆无力的“哒哒”声，双手无意识地挥动，漂亮的脸蛋上表情从强装凶狠到委屈尴尬再到不知所措，最终定格在一种近乎抓狂的茫然。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
“真可怜，长得跟天仙似的，怎么好像这里……”一个女生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同伴低语。
“你还追着看吗？”闺蜜揶揄。
“追！当然追！”女生眼神坚定，“这么好看又可怜，我要养她一辈子！”
“哦？那~我可不会轻易认输哦。”闺蜜挑眉。
女生：“？？？你不是直的吗？”
“看到她的瞬间，我觉得我的取向可以灵活一点。”
这只是灾难的开始。
当皓月带着满腔挫败感和六碗螺蛳粉离开那家店时，不信邪的她又尝试了几次。
她冲进甜品店，试图“征收”所有蛋糕。结果被甜点师以“你一定是甜品精灵吧？请务必尝尝我新研发的款式！”为由，塞了满满一托盘试吃品，并在众人围观下完成了“新品品鉴会”。
她抢劫化妆品柜台，导购小姐把她抢的化妆品送给了她。
她跑到电子商品区，砸坏所有电视。
她甚至试着对一个小孩子手中的气球“施加诅咒”。结果小孩抬头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后把气球线塞进她手里：“姐姐，给你。你好漂亮……”
无论做什么，人们都会原谅她、拥护她。
太离谱了。这难道也是魔女的魔法吗？
“想吃白食？没门！我看你往哪儿跑！”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从不远处传来。
皓月麻木的淡红色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终于！终于有个不被美貌迷惑、敢于直面“吃霸王餐”这种恶行的正义之士了吗？这简直是黑暗中的曙光！反派路上的知音！
她满怀期待地转头，看到一个穿白色厨师服、手持长柄汤勺、气势汹汹的中年大叔拨开人群走来。大叔面容刚毅，目光如炬，一看就是历经生活打磨、意志坚定、不易被美色所惑的硬汉！
太好了！终于可以正常推进反派剧情了！
皓月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表“魔女宣言”。
然后，她看到硬汉大叔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脸上的怒容如潮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撼、痴迷、恍然，以及某种决定性的顿悟。
紧接着，在皓月和所有人的注视下，大叔单膝跪地，以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执起皓月那只戴着白手套、僵在半空的手。
他的声音洪亮、颤抖、充满戏剧性：
“请……请和我结婚好吗！”
皓月的大脑彻底宕机。
大叔进入自我感动的舞台剧模式：“我愿意把这家店……不！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的存款，我的房子，我的汤勺！请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
死寂。
然后，火山喷发。
不知何时跟上皓月的人群炸开了锅。
“丑不要脸！老牛吃嫩草！干他！我还没求婚呢！”一个年轻男生怒吼。
“无耻之徒！乘人之危！”这是刚才想“养一辈子”的女生。
“不！我才是真爱！看我！看我啊魔女小姐！”另一位竞争者挥舞手臂。
甚至有人趴在地上喊：“汪！我是您最忠实的泥底狗！请尽情鞭笞我吧！”
立刻有人吐槽：“为什么要奖励他啊？！”
场面彻底失控。人群骚动，指责声、告白声、起哄声、争吵声响成一片。被求婚的老板大叔高举汤勺，对人群怒目而视：“我是不会把她交给你们的！”然后挥舞汤勺，英勇（且滑稽）地冲进人群。
皓月站在原地，看着这荒诞绝伦的一幕，额头上仿佛垂下三条无形的黑线。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最终统计（由躲在包里快笑断气的小黑默默进行）：
收到明确求婚：7次。
收到包含“舔狗”宣言在内的各种狂热告白：15次。
被请求合影或担任“模特”：次数过多，无法统计。
成功制造计划内的恐慌与混乱：0次。
因自身存在引发的、计划外的骚动与聚集：贯穿全程，规模持续扩大。
皓月扶着一根冰凉的石柱，微微喘息。不是累，是心累。胃里六碗螺蛳粉和各种试吃品沉甸甸地提醒着这次行动的跑偏。周围依然有目光粘着她，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她抬起头，望向商场高高的玻璃穹顶，眼神空洞。
“满了……”她低声喃喃，不知是在说胃，还是这荒诞的承受力，“真的……装不下了……”
这和她想象中炫酷、神秘、掌控一切的反派首秀，完全不一样。
然而——
商场中庭上方的空气，骤然扭曲。
明亮的光线被无形之物吞噬了一块，紧接着，一道纯白无瑕、缠绕星芒的身影，如同撕破夜幕的流星，悍然降临在半空！
雪白长发无风自动，赤红如火的眼瞳瞬间锁定了下方扶着柱子、一脸茫然的黑发少女。
白色魔法少女——“流星雨”，高举光华璀璨的魔法长杖，杖尖汇聚起令人心悸的恐怖能量。
“找到你了，魔女。”
她的声音冰冷如霜，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皓月淡红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从天而降的白色身影。所有的尴尬、挫败、荒诞感，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危机感碾得粉碎。
战斗，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