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已经熄了大半的灯火，只剩下零星的霓虹，点缀着深蓝色的夜幕。可在“盛唐风华”文旅集团大楼的第十七层，策划部总监办公室的灯光，依旧顽固地亮着。
杨饴棠抬起头，眼睛有些发涩，视线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移开，落在了窗外的黑暗里。屏幕上，是她带领团队，打磨了将近一个月的“盛唐主题乐园”竞标方案草案，标题取得恢宏大气——《梦回长安》。
可她知道，这草案还缺一口气。缺一口能让评审委员会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家伙们，真正心头一颤、魂牵梦萦的“魂”。
“盛世气象，盛世气象……”她低声品味着这四个字。资料查了一大堆，从《旧唐书》到《全唐诗》，从阎立本的画到敦煌的壁画，概念堆砌得琳琅满目，什么“万国来朝”，什么“霓裳羽衣”，什么“李白醉月”……可这些东西，哪个竞标对手拿不出来？拼凑在一起，不过是一锅看似丰盛、却毫无特色的大杂烩，缺乏一个能一击即中、直指人心的核心。
她烦躁地向后靠进宽大的办公椅，真皮座椅发出轻微的呻吟。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声音。环顾四周，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和几份急需签字的文件，几乎被各种唐代文献的复印件、考古报告打印稿，以及彩色图片所淹没。一本摊开的《唐代物质文化史》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瓷咖啡杯，杯里的咖啡早已冷透，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失去光泽的膜。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杨饴棠收敛了一下疲惫的神情，坐直了身体。
进来的是她团队里的新人策划，程璐，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研究生，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和急于证明自己的热切。
“杨总监，还没走啊？”程璐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脚步放得很轻。
“嗯，方案还有点问题。”杨饴棠揉了揉眉心，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有事？”
程璐把平板电脑小心地放在一堆资料上，屏幕上是竞争对手“龙腾文旅”刚刚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一条预热动态截图。“龙腾那边，今天下午放了个烟雾弹出来，暗示他们的方案会有‘颠覆性的沉浸式体验’和‘前所未有的情感共鸣’。下面评论区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了，热度挺高。”
杨饴棠扫了一眼那张截图，没说话，只是端起了咖啡，抿了一口。冰凉的苦涩感，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让她混浊的脑子，有了一丝的清醒。
程璐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总监，我们的‘梦回长安’概念，是不是……有点太正统了？要不要我们也往‘颠覆’和‘情感’这边靠一靠？比如，加入更多高科技的互动元素，或者……挖掘一些更猎奇的野史秘闻？”
杨饴棠放下咖啡杯。她看向程璐，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小程，我问你，提起盛唐，你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程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总监会突然提问，她犹豫着回答：“是……开放？包容？还有……诗歌很繁荣？”
“很标准的关键词。”杨饴棠的指尖点了点平板电脑上，“颠覆性”那几个字，“然后呢？把这些词堆砌起来，加上VR、AR，弄几个全息投影，编一段似是而非的香艳故事，就是‘情感共鸣’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程璐的脸颊微微泛红。
“市场部天天跟我们要爆点，这没错。但爆点不能凭空而来。”杨饴棠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它必须根植于真正的文化内核，是从那片土壤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花朵，而不是硬插上去的塑料假花。我们要找到的，是那种能穿透千年时光，依旧能让现代人感同身受的、活生生的‘气象’。是那种……你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琵琶弦动，闻到酒坊香，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人，他们是如何爱，如何恨，如何欢笑，如何哭泣的东西。”
她顿了顿，看着程璐似懂非懂的眼神，轻轻挥了挥手：“好了，很晚了，你先下班吧。让我再想想。”
程璐如蒙大赦，又带着点不甘，小声应了句“总监也早点休息”，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杨饴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修长的脖颈。眉宇间带着管理职位的锐利，但此刻，在那锐利之下，是无法掩饰的迷茫。
盛世气象，究竟是什么呢？
她转过身，看到办公室角落的一个小保险柜。她走过去，蹲下身，用钥匙和密码打开柜门。里面没有重要文件，只有一个丝绒首饰盒。
她取出盒子，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盒盖，一枚精致的银质香囊，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这不是真品，而是按照唐代“莲鹤鸾鸟纹银香囊”的形制，打造的高仿品。鸡蛋大小，通体镂空，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和展翅的鸾鸟，工艺极其精湛。在办公室的灯光下，香囊表面折射出柔和，而内敛的光芒，那些蜿蜒的纹路，诉说着千年前的秘密。
杨饴棠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香囊的表面，手指感受着那些凹凸的纹路。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从指尖传递过来，奇怪地抚平了她心头的些许焦虑。
这枚香囊，是她大学毕业那年，在一家古董店的角落里，偶然发现的仿制品。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眼看到它，就被深深吸引，几乎花光了当时所有的积蓄买下了它。此后多年，它一直带在身边，成了她一个秘密的精神寄托。每当感到工作有压力或者灵感枯竭时，她就会拿出来抚摸片刻，感觉能汲取某种，来自遥远的力量。
“你能告诉我吗？”她对着香囊，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那个时代的心跳，到底是什么样的？”
香囊静默无声，只有灯光，在投下细碎迷离的光影。
夜更深了。窗外的城市仿佛彻底沉睡过去。
杨饴棠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她将香囊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困意。她决定不再硬撑，关掉电脑和办公室的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摸索着拿起手包和那枚香囊，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屋里一片漆黑。她甩掉高跟鞋，甚至没力气开灯，就直接把自己，摔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大脑却因为过度思虑，而异常活跃，各种关于盛唐的碎片信息，像走马灯一样旋转。《霓裳羽衣曲》的旋律片段，李白狂放的诗句，壁画上仕女丰腴的脸庞，唐三彩马匹生动的姿态……它们交织、碰撞，却始终无法凝聚成，她想要的那个核心。
她的手心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枚香囊。不知不觉间，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身体不断下坠。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迷离之际，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层层疲惫，钻入了她的耳膜。
那不是城市夜晚固有的任何噪音。
那声音，幽幽渺渺，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空旷的回响……是琵琶声。
如珠落玉盘，间或又转为幽咽，如泣如诉。那曲调古老而陌生，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牵引着她的心神，不断向那片声音的源头沉去……
她握着香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