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二年,洛阳。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铺洒下来,将这座东都染上一层浅金。城中最为豪奢的私家园林之一——裴园,今日更是冠盖云集。朱漆大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仆从如云,皆是因主人广发请帖,邀约城中权贵,共赏这满园盛期的牡丹。
园内,更是另一番景象。曲径通幽,亭台水榭错落有致,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片,依地势开辟的牡丹花海。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各色名品争奇斗艳,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挤挤挨挨,织成一片绚烂夺目的锦缎。暖风拂过,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要醉倒在这片春光里。
花丛深处,一个身着鹅黄绫罗襦裙的少女正微微俯身,小巧的鼻尖,几乎要触到一朵玉板白的花心。她约莫二八年华,乌黑的秀发梳成双鬟望仙髻,只簪了几朵新鲜的、小小的淡紫色丁香,与周围那些珠翠满头的贵女们相比,显得格外清新脱俗。她便是杨玄璬的侄女,名唤杨玥。
“真好看,”她对着那朵洁白无瑕的牡丹低声自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像雪团儿似的,又比雪暖乎。”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花瓣,指尖沾染了冰凉的晨露,裙裾下摆也在不经意间,被花叶上的水珠洇湿了一小片,深了一块颜色。她浑不在意,自顾沉浸在这片绚烂之中,明澈的眸子里映着万千花色,流转着纯粹的好奇。
然而,这份自在并未持续多久。不远处的水榭里,几位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官家小姐正聚在一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独自赏花的杨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瞧她那样子,真当自己是来赏花的了?”一个穿着绛紫衣裙的少女撇了撇嘴,语气带着明显的轻蔑。她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
旁边着葱绿衫子的少女用手帕掩着口,低笑道:“可不是么?跟着叔父来的,还真以为能挤进我们的圈子?听说她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
“生得倒是副好模样,”另一个声音加入,带着几分酸意,“可惜,没个匹配的身份,空有皮囊有什么用?”
这些话语如同细小的冰刺,隔着一段距离,隐隐约约地飘进杨玥的耳中。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直起身,假装没有听见,目光转向另一丛色泽奇特的“青龙卧墨池”,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挪远了些,试图避开那些令人不适的视线。热闹是别人的,她虽身处这锦绣丛中,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周遭的喧哗与笑语,更衬得她形单影只。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系着的一枚银质香囊。这香囊与她姑母杨饴棠所持的仿品几乎一模一样,正是那枚真正的“莲鹤鸾鸟纹银香囊”。精巧的镂空球体,其上鸢鸟展翅,缠枝莲蔓蜿蜒生动,是她心爱之物,常佩在身边。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金属触感和繁复的纹路,心中那点被排挤的委屈似乎才稍稍平息。
许是心神不宁,在她转身走向一株开得正盛的“洛阳红”时,丝绦不知怎地一松,那枚香囊竟从腰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滚入了旁边的牡丹花根之下,被茂密的花叶遮掩住了。
杨玥并未立刻察觉,仍兀自向前走着,目光被那株“洛阳红”灼灼的艳色所吸引。
恰在此时,小径的另一头,一行人缓步而来。为首的是一位年轻男子,身着宝蓝色圆领锦袍,腰束玉带,头戴金冠,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从容与温和。他正是当今圣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他身后跟着几名内侍和护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李瑁今日心情颇佳,这满园春色与富贵气象,正是大唐盛世的缩影。他信步而行,欣赏着名花,目光偶尔掠过那些精心打扮、试图引起他注意的贵女们,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这些女子,美则美矣,却大多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少了些鲜活气。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目光被小径旁花根下一点闪烁的银光吸引。那东西半掩在泥土与落叶间,依旧难掩其精致。
“去看看,那是何物?”他侧首对身边一名内侍吩咐道。
内侍连忙小步上前,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拾起,用衣袖擦拭干净,双手捧到李瑁面前。
竟是一枚极其精巧的银香囊。李瑁接在手中,仔细端详。香囊不过婴孩拳头大小,却做得巧夺天工,镂空的鸢鸟莲花纹样栩栩如生,可见打造者技艺之高超。他轻轻晃动,能听到里面小巧的半球形金盂,随着陀螺仪原理的机关轻轻转动,确保无论香囊如何滚动,其中盛放的香饼都不会洒落。
“好精巧的物件。”李瑁眼中露出欣赏之色,“非寻常人家所有。看看附近是谁遗落的。”
内侍正要扬声询问,李瑁却抬手制止了他。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内侍,落在了不远处那株“洛阳红”前,那个正微微仰头,轻嗅花香的鹅黄色身影上。那少女侧对着他,脖颈的线条优美如天鹅,阳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柔光,神情专注而纯真,与这满园争艳的牡丹和刻意营造的繁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瑁心中微微一动。他摆了摆手,示意随从留在原地,自己则手持那枚香囊,缓步走了过去。
杨玥正沉浸在花香之中,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杨玥看到一位陌生的华服公子向她走来,先是怔了一下,待看清他手中所持之物,正是自己遗失的香囊时,脸上顿时浮现出惊喜与一丝慌乱。她连忙低头检视腰间,果然空无一物。
李瑁在看清她正脸的一刹那,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方才远观已觉清丽,此刻近看,更是明眸皓齿,肤光胜雪,一种混合着少女娇憨与天然风流的韵致扑面而来,让见惯了美色的寿王殿下,心头也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稳住心神,走到她面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举起手中的香囊,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这位娘子,可是遗落了此物?”
他的声音清朗,将杨玥从短暂的慌乱中唤醒。她连忙敛衽施礼,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发紧:“正是小女子不慎遗失,多谢公子拾得。”她伸出双手去接,指尖因羞赧而微微泛着粉色。
李瑁将香囊轻轻放入她白皙的掌心,指尖不可避免地有了一瞬的微触。那触感微凉,却让他心头莫名一暖。他看着她迅速收回手,紧紧握住香囊,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如同染上了最娇嫩的胭脂,一直蔓延到耳根。那羞怯的模样,比园中任何一朵牡丹都要动人。
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而是看着她,流露出一抹真切的笑意,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此物精妙绝伦,巧思非凡。不过……”他顿了顿,目光从香囊移到她晕红的娇颜上,意有所指地缓声道:“唯有国色,方堪相配。”
这话里的赞赏之意太过明显,杨玥只觉得脸上更烫了,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直跳。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慌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如蚊蚋:“殿下……殿下谬赞了。小女子愧不敢当。”她方才已从对方的服饰和气度,以及身后不远处的随从,猜出了这位年轻公子的身份非同一般,极有可能是某位皇子亲王。
李瑁见她如此羞怯,更觉有趣,正想再问她的姓名家世,不远处却传来了杨玄璬略带焦急的呼唤声:“玥儿?玥儿你在何处?”
杨玥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惊扰的小鹿,匆忙再次屈膝行礼:“叔父寻我,小女子先行告退。再次拜谢殿下。”说完,几乎是提着裙子,转身快步向声音来处走去,鹅黄色的身影很快没入繁花深处。
李瑁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抹微凉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一丝不同于牡丹花香的、少女身上清雅的气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拿着香囊的手,微微一笑。这满园牡丹,似乎在这一刻,才有了真正的颜色。
他并不知道这个少女的名字,但那双清澈中带着些许慌乱的眼睛,和那张羞红的脸庞,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而在园林的另一角,一名身着内侍服色、面容精干的中年人,将方才寿王与那陌生少女相遇的一幕尽收眼底。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脚步匆匆,方向正是皇宫。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春日暖阳、牡丹盛放之中,伴随着一枚滚落的香囊,发出了无人察觉、却再也无法逆转的、第一声轻微的脆响。一道足以改变许多人一生的旨意,此刻已在深宫之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