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粘稠如墨的黑暗。
杨饴棠的意识像一粒微尘，在这片虚无中漂浮，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感。墓室冰冷的触感，张工的惊呼，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遥远而模糊。
渐渐地，死寂被打破。
有声音穿透黑暗，由远及近，先是模糊的嗡嗡声，随后变得越来越清晰。是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夹杂着环佩叮当的脆响，还有隐约的、欢快而又带着某种仪式感的丝竹管弦之声，像是从哪家庭院里飘来的宴乐。
她感觉自己在下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坠向那片声源的中心。
猛地，她“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朦胧，随即迅速变得清晰。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不是她现代化的公寓，也不是办公室，而是一间古色古香的……闺房？身下是硬实的雕花木榻，铺着色彩鲜艳的锦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香气，是檀香、花香，还有某种她说不出的、属于古代化妆品的气味，浓郁得有些闷人。
周围很喧闹。几个穿着浅碧、淡粉齐胸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侍女，正围着她忙碌。她们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殷勤和掩饰不住的兴奋。
“娘子，抬抬手。”一个圆脸侍女轻声细语，将一件大红色的、绣着繁复金线鸳鸯石榴花纹的丝绸内衫往她身上套。
冰凉的丝绸触感贴上皮肤，激得杨饴棠一个激灵。她想问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在做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试图转动脖颈，抬起手臂，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像一个被囚禁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只能被动地感受着一切。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房间一侧那座梳妆台。台上摆着打开的妆奁，里面是各色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面架在台上的铜镜。
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但终究不如玻璃镜清晰，映出的人影带着一圈朦胧的光晕，边缘有些模糊变形。
镜中，映出一张少女的脸。
那不是她杨饴棠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双颊天然地透着健康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眉毛细长如远山，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然的娇媚。鼻梁秀挺，唇瓣饱满，不点而朱。这是一张无可挑剔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绝美面容。
可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或者说，望着透过这双眼睛看着一切的杨饴棠。
杨饴棠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梦？一定是梦！是那个该死的墓葬，是那诡异的壁画和发热的香囊导致的噩梦！
可……这触感太真实了。丝绸滑过手臂的凉意，侍女指尖偶尔碰到她皮肤的温度，空气中浓郁的香气，甚至身下木榻的硬度，都真实得可怕。
镜中人……是谁？
我是谁？
我是杨饴棠，二十八岁，文旅集团策划总监，正在为“盛唐主题乐园”的项目焦头烂额。
可镜子里这张脸……
纷乱的思绪被侍女们的动作打断。
“快，把外袍拿来。”一个年纪稍长、像是管事模样的妇人指挥着。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件，更为厚重华丽的嫁衣。那是真正的广袖襦裙，大红的底料，上面用金线、彩丝密密麻麻地绣满了凤凰、牡丹、云霞等吉祥图案，在室内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华美得令人窒息。
她们将那件沉重的嫁衣披在她的“身上”。杨饴棠感觉到肩膀猛地一沉，那华美的衣袍像是一副无形的枷锁。
“娘子真是好福气，”圆脸侍女一边为她系着衣带，一边艳羡地低语，“能被选为寿王妃，这可是多少女儿家盼都盼不来的荣耀呢！”
寿王妃？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杨饴棠混乱的脑海。
唐朝？寿王李瑁？那……这个少女，难道是……杨玉环？！不，这个时候，她还叫杨玥？
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停止了思考。她，杨饴棠，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性，此刻正困在少女时期杨玉环的身体里，体验着她被选为寿王妃，正在试穿嫁衣的时刻？
这太荒谬了！太疯狂了！
她拼命地想挣扎，想呐喊，想从这个诡异的梦境中醒来。可她的意识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徒劳地冲撞，却撼动不了这具身体分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
镜中的“杨玥”，任由侍女们摆布。她们为她整理着宽大的袖口，抚平衣袍上细微的褶皱，又将一条镶嵌着珍珠宝石的蹀躞带环在她腰间。每一个动作，都让杨饴棠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年轻身体的僵硬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不是她的颤抖，是这身体原主的。
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惶惑，像冰冷的潮水，从心底深处漫上来，浸透了四肢。那是对即将到来的、完全未知的命运的恐惧。寿王妃，听起来尊贵无比，可对于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来说，前方是深似海的侯门，是全然陌生的夫君，是失去自由、被各种规矩束缚的一生。
荣耀？她感受到的，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令人窒息的迷茫。
“瞧瞧，多合身！”管事妇人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盛装的身影，脸上堆满了笑，“殿下见了，必定欢喜。”
镜中的“杨玥”，微微的一笑，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符合期待的、羞涩而喜悦的笑容，但那笑容尚未成型，便已消散。她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片空茫，映不出半点喜庆的光彩。
杨饴棠与她一同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美丽得如同画中仙子的少女。那华服如此耀眼，却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
我是杨饴棠。
可镜中人是杨玥。
我们……谁才是真的？
就在这身份认知的剧烈撕扯中，在那一片喧嚣和身不由己的摆布下，一股巨大的、无法排解的悲伤和委屈，混合着对未来的恐惧，猛地涌了上来，冲破了某种屏障。
杨饴棠清晰地“感觉”到，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
然后，她，或者说，“她”，在镜中，看到一行清亮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滑落。泪水沿着光滑的脸颊滚下，划出一道湿凉的痕迹，最终滴落在沉重嫁衣那金线绣成的凤凰羽翼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