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温水包裹，缓缓下沉，再次挣脱了现代的躯壳。当杨饴棠“睁开”眼，或者说，当杨玥的视野与她共享时，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昂贵香料与陈旧木料的气息，便宣告了，她又一次坠入了这片金色的牢笼。
这里不再是待嫁时，那处相对随意的闺房，而是规整、肃穆的寿王府邸，属于寿王妃的宫殿。房间比之前更大，陈设也更为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多宝格里摆放着玉器珍玩，纱幔是顶级的吴绡，轻薄如烟。一切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王妃，该起身了。” 侍女的声音恭敬却毫无波澜，像设定好的程序。
她被扶起，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的，依旧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只是眉眼间少了待嫁时的惶惑，多了几分被规矩雕琢出的、程式化的柔顺。侍女们的手灵巧地穿梭在她的发间，为她绾起繁复的高髻，插上沉甸甸的金钗步摇。每一根发丝的走向，似乎都有严格的规定。
（侍女甲低声） “鬓角再抿上去些，规制里要求露出耳廓。”
（侍女乙小心调整）“是。王妃的发质真好，乌云一般。”
杨饴棠感受着发髻被固定时头皮传来的细微拉扯感，心中一片麻木。这具身体顺从地任由摆布，而她自己的意识，则在无声地呐喊。
早膳过后，是每日雷打不动的礼仪课。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宫嬷立于殿中，声音平板地重复着宫规。
（老宫嬷） “行走时，裙裾不动环佩不响。目视前方，不得左顾右盼。步履需稳，体现皇家威仪。”
她看着“自己”在宫嬷的注视下，一遍遍练习行走、转身、揖让。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分解到极致，符合尺规。宽大的袖摆每一次挥动，层叠的裙裾每一次曳地，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老宫嬷微微蹙眉） “停。王妃，手腕再压低三分。对，就是此处，要含而不露。”
杨饴棠感受着这具身体肌肉的细微调整，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这哪里是生活？这分明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精致的表演。
午后，是音律课。殿内设有一张精致的古琴。教习的乐师同样恭敬而刻板。
（乐师） “王妃天资聪颖，这首《幽兰》指法已熟，然意境稍欠。需更空灵孤高，方显雅士情怀。”
“杨玥”跪坐于琴前，纤细的指尖按上冰凉的琴弦。她开始弹奏。乐音淙淙，技法无可指摘。乐师在一旁微微颔首。
（乐师） “泛音处甚好，清越动人。”
然而，杨饴棠却清晰地“听”到了这琴声底下，被严密压抑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那不是技巧的问题，是心绪。这琴音，就像这宫殿，华美，工整，却没有真正的生命。
她（杨饴棠）透过杨玥的眼睛，望向窗外。目光越过雕刻精美的窗棂，只能看到一方被宫墙严格切割开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偶尔有飞鸟掠过，转瞬即逝，自由得令人心头发酸。
内心独白（杨玉环/杨饴棠感受）： “这锦绣牢笼……连天空都是规矩的形状。”
寂寞。无边无际的寂寞，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她（们）的四肢百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寿王妃”毕恭毕敬，却无一人能看到这华服与尊号之下，那个刚刚十六岁，会想念洛阳牡丹，会渴望奔跑，会因孤独而害怕的少女杨玥。
练琴的间隙，“杨玥”挥退了乐师和大部分侍女，只留一个贴身侍女在旁。她没有说话，只是信手再次拨动了琴弦。这一次，不再是规定的《幽兰》，而是一段更为随性、甚至带着些许民间野气的、不知名的小调。琴声幽幽，不再追求空灵孤高，反而流淌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怅惘与思念。指尖用力稍过，琴弦反弹，在指腹上留下细微的刺痛感。
这微小的疼痛，和这不合规矩的曲调，竟成了这沉闷午后唯一真实的触感。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躬身趋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恭敬与某种隐秘兴奋的神情。
（内侍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王妃，大喜！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陛下听闻王妃精通音律，雅擅琵琶，特旨宣召，命王妃明日入宫，于御前献艺！”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抚琴的手指骤然停在弦上，余音嗡鸣。
杨饴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方才那片刻偷来的、带着怅惘的自由气息，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最高权力中心的召见，击得粉碎。
窗外的四方天空，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逼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