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主题乐园”项目组正式成立，集团下达了正式任命文件，杨饴棠担任组长。第一次项目会议在她主持下召开，小会议室里坐满了策划部的核心骨干，以及几位从其他部门抽调来的精英，其中就包括那位引人注目的新人——李慕白。
他依旧是简单的穿着，白衬衫搭配深色休闲裤，坐在会议桌靠后的位置，与周围西装革履的同事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面前只摊开一个素面笔记本和一支笔，没有电脑，目光平静地扫过正在发言的同事，看不出什么情绪。
会议前半段进展平稳。几位资深策划轮流展示了自己对项目的初步构想。
资深策划老陈推了推眼镜，指着PPT上的流程图：“我们可以打造一条‘万国来朝’主题街区，集中展示唐朝时期的异域风情，波斯、大食、天竺……商铺售卖特色商品，演员扮演胡商，互动性强，商业变现路径清晰。”
另一位女同事小林补充道：“还可以结合李白、杜甫等大IP，开发‘诗意走廊’、‘曲水流觞’体验区，让游客拍照打卡，传播性会很好。”
“娱乐板块可以考虑引入大型机械，比如‘丝绸之路’过山车，或者‘马球争霸’互动竞技馆，刺激感足，能吸引年轻家庭客群。”负责娱乐板块的同事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提议稳妥，符合市场调研数据，也确实是业内常见的操作模式。几位集团派来旁听的中层管理者不时点头，表示认可。
杨饴棠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这些想法不能说不好，只是……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深宫冰冷的触感，闪过那被宫墙切割的天空，闪过琵琶弦上流淌出的、既是技艺也是枷锁的乐音。这些商业化的、热闹的构想，与她在“梦”中感受到的那个时代的肌理，似乎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就在会议气氛趋于和缓，似乎就要沿着这个既定方向推进时，一个清朗却带着明显不屑的声音，从会议桌末尾响了起来。
“俗不可耐。”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李慕白。
他依旧靠坐在椅子上，姿态甚至有些懒散，但那双清浅的褐色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跳动着毫不掩饰的批判火焰。
老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李慕白，你什么意思？这些方案都是基于市场数据和成功案例……”
“数据？案例？”李慕白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堆砌元素，复制粘贴，这就是你们理解的盛唐？把胡商、诗歌、马球像摆积木一样凑在一起，就叫‘梦回长安’了？”
他站起身，没有看PPT，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微微蹙眉的杨饴棠脸上。
“盛唐是什么？”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热情，“它不是一个个被标签化的符号！它不是工笔素描，一笔一画都描摹得清清楚楚。它是泼墨山水！是酣畅淋漓，是气韵生动！我们要做的，不是告诉游客盛唐有什么，而是要让他们走进去，呼吸到那个时代的空气，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心跳！”
他走到会议室前方的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唰唰地画了起来。不是具体的图形，而是奔放的、充满动感的线条和色块。
“我们要营造的不是街区，是‘场’！一个能让时间模糊的‘场’！”他一边画一边说，眼神熠熠生辉，“比如，我们可以做一个‘长安夜未央’的沉浸式剧场，没有固定剧本，游客进来就是唐朝的‘夜游人’，可能会在巷口遇到醉吟的诗人，在桥头听到胡姬的夜歌，在酒肆里卷入一段短暂的、真假难辨的市井传奇……所有的体验都是随机的，碎片化的，但组合起来，就是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
“再比如，我们不做‘诗意走廊’，我们做‘诗魂感应区’。利用光影、声音、甚至气味的变化，当游客走过，触发了某种情绪频率，周围的环境就会随之演化出‘大漠孤烟直’的苍凉，或是‘春风拂槛露华浓’的秾艳……让诗不再是墙上的文字，而是可感可知的环境本身！”
他的构想天马行空，充满了诗意和想象力，细节粗糙，甚至有些地方听起来匪夷所思，技术实现更是巨大挑战。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有人面露不屑，有人觉得荒诞，也有人，如程璐，眼中闪过一丝被点燃的光彩。
杨饴棠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了。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李慕白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门。那种对“气韵”的追求，对“沉浸”而非“展示”的执着，与她从杨玉环视角感受到的、那个时代华丽外表下流动的、鲜活而复杂的情感脉搏，何其相似！他不是在复原历史，他是在试图捕捉历史的“魂”。
老陈忍不住反驳：“李慕白，你这想法太理想化了！成本怎么算？技术怎么实现？游客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我们要的是可落地、能赚钱的项目！”
“落地？”李慕白转过身，面对质疑，眼神里的光芒丝毫未减，“如果一开始就被‘落地’捆住手脚，我们做出来的，永远只能是另一个‘大唐不夜城’的复制品，而不是独一无二的‘盛唐幻夜’！”
会议室内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杨饴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她敲了敲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李慕白的想法，”她开口，声音平稳，公事公办，“很特别，角度也很新颖。”
她看到李慕白看向她，眼神中的锐利探究似乎更深了一层。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陈工提出的现实性问题也确实存在。创新需要天马行空，但项目最终需要脚踏实地。”
她看向李慕白，语气不容置疑：“李慕白，既然你有这么具体的构想，那就请你把这些想法系统化、条理化。做一个初步的方案框架给我，重点阐述你的核心概念、可能的体验路径，以及，”她刻意顿了顿，“初步思考一下技术可行性和成本控制的思路。下周一之前交给我。”
她没有完全否定，也没有盲目支持，而是给出了一个既给予空间又明确要求的方向。
李慕白看着她，脸上的讥讽表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表情。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低声议论着刚才的插曲。
杨饴棠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准备最后一个离开。当她走到门口时，一个身影挡在了前面。
是李慕白。
他没有让开，只是看着她，目光直接而专注，仿佛要穿透她职业化的外壳。
“杨总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