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再度被牵引,坠入那片熟悉的、金碧辉煌的深渊。当杨饴棠的感知与杨玉环重合时,她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极尽精巧的亭台中。沉香木为梁,琉璃作瓦,四周轻纱曼舞,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金砖。这便是禁苑深处的沉香亭。
亭外,是皇家园林中精心培育的牡丹,正值盛放,姚黄魏紫,灿若云霞,浓郁的香气被暖风裹挟着,一阵阵送入亭内,与御酒醇厚的气息、还有帝王妃嫔身上名贵的香料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微醺的、奢靡到极致的氛围。
唐玄宗李隆基斜倚在铺着龙纹锦褥的御榻上,面色红润,带着几分酒意和志得意满的慵懒。武惠妃坐于稍侧下方,依旧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只是眼角的细纹和略显僵硬的嘴角,泄露了岁月与恩宠渐逝的痕迹。而杨玉环,如今的贵妃,则坐在皇帝身侧更近的地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宫装,云鬓花颜,在满园春色和亭内华光的映衬下,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李隆基显然兴致极高,他揽着杨玉环的肩,指着亭外的牡丹,朗声笑道:
(李隆基,带着醉意) “爱妃且看,这满园国色,竟无一株及得上你容光半分。如此名花,如此佳人,岂可无新词助兴?”
他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高力士:
(李隆基) “去,召李白来。朕要他以牡丹与贵妃为题,即席赋新词数章。”
高力士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迅速退下安排。
不过片刻,一个身影便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入亭中。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着青色的寻常文士袍,袍角甚至沾了些许尘土,形容落拓,与这精雕细琢的皇家气象格格不入。他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正是已获“翰林待诏”之职,却依旧不改其性的李白。
他显然已醉得不轻,对着御座方向随意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身子还微微晃了晃。
(李白,口齿略含糊) “臣……李白,奉诏前来。”
李隆基似乎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非但不怪罪,反而觉得有趣,大度地挥挥手:
(李隆基) “免礼。李卿,今日沉香亭赏牡丹,贵妃在侧,你便以此景此情,为新词吧。”
内侍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李白摇晃着走到案前,也不多言,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御笔。他醉眼朦胧地扫过亭外灼灼的牡丹,目光最终落在了御榻之侧,那片夺目的石榴红上,落在了杨玉环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迷蒙的眼神似乎清亮了一刹。
杨饴棠通过杨玉环的双眼,清晰地看到了他目光的变化。那不再是醉汉的浑噩,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对极致之美的震撼与激赏。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座上君王的威严,眼中只有那浑然天成的绝色,与这天地间最绚烂的花王交相辉映。
他笔走龙蛇,挥毫泼墨,动作狂放不羁,带着一股酣畅淋漓的意气。墨迹淋漓,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字迹纵横开阔,力透纸背。
他一边写,一边朗声吟哦,声音因酒意而略带沙哑,却蕴含着充沛的、无法压抑的情感:
(李白,声音渐高,如金石相击)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诗句出口,如同仙乐骤起。字字珠玑,将美人与名花完美交融。亭内众人,包括微醺的李隆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杨玉环(以及她体内的杨饴棠)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颤。那诗句太过美妙,像是最轻柔的羽毛,却又带着千钧之力,拂过心尖。
李白笔不停歇,继续吟诵书写:
(李白,情绪愈发饱满)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二首,第三首……《清平调》三首,在他笔下如江河倾泻,一气呵成。当他写下最后一句:
(李白,目光再次抬起,直直望向杨玉环,声音带着一种纯粹的、超越世俗的沉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吟诵到最后,他的声音放缓,目光再次抬起,越过御案,越过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身影,直直地、毫无避讳地,再次投向了杨玉环。
这一次,他的眼神更加清晰。里面没有丝毫的亵渎与欲望,只有一种艺术家见到完美造物时的极致激赏,一种知音邂逅绝响时的灵魂震颤,一种超越了身份、地位、甚至伦理的,纯粹为美而生的沉醉与膜拜。
那惊心动魄的眼神,如同最烈的酒,最利的剑,穿透了杨玉环故作平静的表象,也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狠狠撞入了旁观者杨饴棠的灵魂深处!
她(们)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金砖都在晃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那目光,那诗句,像是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她(们)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
李隆基抚掌大笑,连声赞妙,显然满意至极。武惠妃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维持不住。高力士低着头,眼神闪烁。
而杨玉环,她下意识地微微垂眸,避开了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纤长的手指却在不自觉间收紧,捏住了宫装宽大的袖口。
表面上,她依旧是那个承受着君王无限宠爱、享受着绝世才子赞美的贵妃。
可只有杨饴棠知道,在那平静的躯壳之下,在那被重重宫规和帝王恩宠包裹的心海里,被那惊才绝艳的诗句和那双纯粹为美而沉醉的眼睛,投下了一颗石子。
涟漪,正无声地、一圈圈地,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