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纸带着墨香的温度，被杨饴棠捏在指间，那《谪仙》二字仿佛带着灼人的力量。她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邮件，而是拿着这几页潦草却重若千钧的提纲，径直走向了天台。
推开防火门，风立刻灌了进来，比上次更温柔些，带着午后阳光的暖意。李慕白果然在那里，还是那个位置，背对着她，倚着栏杆，像是在看城市，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流露出浅浅的微笑。
“杨总监？亲自来催方案？”他语气随意，听不出什么情绪。
杨饴棠走到他身边，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将手中的提纲递过去，却没有立刻谈公事。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模糊的天际线上，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
“方案不急，”她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像是不经意地提起，“刚才在看一些资料，正好看到李白的《清平调》。”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然后轻声念出那句，刻在她灵魂里的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她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密切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李慕白脸上的懒散瞬间凝固了。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明亮、几乎可以称之为炽热的光彩，像是沉寂的灰烬里骤然爆出的火星。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锐利而专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个人。
几秒的沉默后，他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带着疏离或讥诮的笑，而是真正愉悦的、仿佛遇到知己般的笑容。他转回身，面向栏杆，手指无意识地在金属表面上敲击着节拍，接着她的话，流畅地吟诵下去，声音清朗，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吟诵完这一句，并没有停下，而是微微仰起头，迎着风和阳光，继续道，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种深沉的欣赏：
“很多人都把这首诗简单看作对杨贵妃美貌的奉承，或是君王宠妃的爱情写照。肤浅。”他摇了摇头，侧过头看她，眼中光彩更盛，“李白写这三首《清平调》，写的根本不是男女之情，更不是对权力的谄媚。他写的是‘美’本身！是那种超越了具体对象、震撼灵魂的绝对之美！他将贵妃与牡丹、与云霞、与仙境并列，是在礼赞这世间存在的、一种极致而纯粹的美学意象。这种美，值得他用最华美的词章去供奉，去歌颂，这与拥有她的那个男人是谁，毫无关系！”
他的话语如同他笔下的线条，奔放而有力，直指核心。杨饴棠听着，感觉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此刻神采飞扬的脸，与梦境中那个醉意盎然、挥毫写下“名花倾国两相欢”的狂放诗人身影，几乎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那种对“美”的纯粹礼赞，那种超越世俗的理解，与她梦中感受到的、李白望向杨玉环时那惊心动魄的眼神，内核完全一致！
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但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仿佛被他那炽热的目光和话语灼伤。
李慕白说完，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有些闪烁的眼神，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点调侃：
“真没想到，杨总监也会喜欢李白？我还以为……你只关心KPI和落地性。”
这句调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打破了刚才那种过于投入的学术氛围。
杨饴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犀利：
“美，”她清晰地回答，目光毫不避让，“本身就是最高的KPI。无法打动人心，再‘落地’的方案，也不过是一堆冰冷的钢筋水泥。”
这句话似乎取悦了他。李慕白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找到同类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一首诗，扩展到了整个盛唐。他们谈论那个时代的开放与包容，谈论诗歌如何成为那个时代呼吸的一部分，谈论壁画上那些饱满飞扬的线条背后蕴藏的蓬勃生命力。李慕白的见解独特而深刻，常常一语中的，让杨饴棠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不时补充一些自己查阅的史料细节，或者从文旅策划的角度提出一些问题，两人竟聊得十分投机。
夕阳不知何时已悄然西斜，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也给李慕白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天台上风依旧，却不再让人觉得冷清。
杨饴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最初上来“试探”的目的。她只是听着，说着，感受着一种久违的、思想碰撞带来的酣畅淋漓。
当他们终于意识到天色已晚，准备离开天台时，气氛有了一瞬间微妙的凝滞。并肩走向防火门的那短短几步路，空气中仿佛滋生出一种无形的、黏稠的东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一种超越了上下级，甚至超越了普通同事的、惺惺相惜又夹杂着难以言喻吸引力的暧昧，在这黄昏的天台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