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将我的尊严连同异界兽一起粉碎在瓦砾堆里的“处刑秀”,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
这里是私立高中名为“自由”却被铁丝网层层包围的天台。本该是逃离教室沉闷空气的避难所,此刻却正遭受着声波的暴行。
盛夏午后的阳光毒辣得有些不讲道理,将整个世界炙烤得扭曲变形。透过升腾的热浪,远处施工现场那几台巨大的红色塔吊,宛如濒死的钢铁长颈鹿般,在苍白得令人眩晕的天空下迟缓地蠕动。
“咚、咚、咚……”
沉闷、规律,且带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那是重型打桩机撞击地面的声音。
每一声巨响都像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精准地砸在我的太阳穴上。脑浆仿佛在颅骨内与之共振,发出悲鸣。那些工人在烈日下挥洒汗水,骂骂咧咧地修补着。
修补着那个被我,或者说被那个名为“魔法少女”的怪物所破坏的城市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混凝土粉尘那粗糙的颗粒感,混合着干燥沥青被暴晒后的焦臭味,将原本就脆弱的神经一点点拉扯到了崩断的边缘。
“唉……”
我机械地咀嚼着手中干瘪的炒面面包。
那如同嚼蜡般粗糙的面团在口腔里翻滚,无情地吸干了唾液腺分泌的最后一丝水分。随着吞咽这个艰难的动作,一声沉重得仿佛要把肺叶连带着灵魂都吐出来的叹息,顺着干涩的喉咙滑落,坠入这噪杂的尘世中。
“良志……我,大概是不行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变身成魔法少女了……”
我垂着头,视线毫无焦距地落在沾满灰尘的球鞋尖上。我的声音虚弱、沙哑,听起来就像是从枯井底传上来的求救信号,瞬间就被周围那充满活力的施工噪音吞没殆尽。
坐在我身旁的藤原良志,停下了手中举到一半的运动饮料。
冰镇的铝罐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汇聚成一股细流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滴答”一声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升腾起一小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即使是这种随意的坐姿,这家伙的脊背也挺拔得让人嫉妒。初夏的风带着热浪吹乱了他栗色的短发,那双总是燃烧着热血的眼睛透过生锈的铁丝网,凝视着远方那片正在修复的城市。
他就是那种人。那种站在光里的人。
“是因为……还在恐惧和那些怪物战斗吗?”
良志的声音低沉了下来。那种平日里如同正午太阳般刺痛我的耀眼光芒稍微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却真挚到了极点的温柔。
他转过头,那双棕色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我那张仿佛写着“生无可恋”四个大字的颓废脸庞。
“我懂的,光。这确实是一场孤独的战斗。”
“这一个月来,虽然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在旁边看着。明明是你一个人在承担着世界的重量,而我却连帮你分担哪怕一点点痛苦都做不到。”
他的手用力捏紧了易拉罐,发出“咔滋”一声清脆的金属形变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啊,多么标准的台词。
简直就像是从热血系王道漫画里直接抠下来的、属于“挚友”角色的教科书式发言。如果在普通的少年漫里,这大概是会让主角热泪盈眶、在夕阳下重燃斗志的温情时刻吧。
然而,我的好兄弟啊。
你完全搞错了。
大错特错。
我面如死灰地看着远方那台正在旋转的起重机,内心却在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无人知晓的咆哮。
我所烦恼的,根本不是什么“孤独”或者“生命危险”这种听起来很帅气、很深沉的理由啊!
问题的核心在于你啊!我的好哥们啊!
准确地说,是变身后的“我”,对身为好基友的“你”,产生的那种足以导致物种混乱、伦理崩塌的悸动啊!
“哎呀哎呀,人类的感情线路还真是如同迷宫一样复杂呢~”
那个令人火大的、甜腻得像是把一整罐糖浆倒进耳朵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的脑海深处直接炸响。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使魔艾米此刻正处于一般人无法观测的灵体化状态。它就像个挥之不去的背后灵,轻飘飘地悬浮在我的头顶。那条毛茸茸的、巨大的狐狸尾巴,正带着恶作剧般的节奏,若有若无地扫过我敏感的后颈。
那种触感并非实体,却带着电流般的酥麻,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光君,这就叫做‘系统设定’哦。由于素体(光君)与观测者(良志君)之间存在深厚的雄性羁绊,在进行【魔力反转】变身为女性体征后,这份‘坚如磐石的兄弟情’会自动转化为等量的、甚至倍增的‘少女恋慕心’哦~”
艾米那毫无起伏、仿佛在朗读游戏说明书却又充满恶意的解说还在继续。视网膜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粉色对话框,上面跳动着恶俗的爱心符号。
“简单来说就是……平时你越是把他当铁哥们,变身后的你就越是想当他的女朋友。所谓‘心动的能量’,可是魔法少女力量来源的核反应堆呢~这可是为了拯救世界必要的牺牲哟!”
(闭嘴……你这个切开来全是黑泥的毛绒玩具!)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甚至因为过于用力而尝到了舌尖的一丝铁锈味。如果眼神可以杀“灵”,这只狐狸现在已经变成一条围脖了。
一阵带着热气的微风拂过,卷起了地上的尘土。
我不经意地、像是受虐般地用余光瞥向身旁的良志。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下颚线。几滴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没入敞开的领口锁骨处,散发着一种属于运动系男生的、混合着止汗剂与荷尔蒙的清爽气息。
那是令人感到安心却又……在某种意义上极度危险的气息。
——咚。
那强烈的、不讲道理的安心感,让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被强行植入基因序列的“条件反射”。
哪怕现在我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那股属于“魔法少女洞木光”的潜意识依然像潜伏在体内的病毒,在看到良志这副帅气模样的瞬间,让我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好可怕。
真的好可怕。
如果在这种心理防线崩溃的状态下再次变身,放任那个女性人格对这家伙的感情继续发酵……
我会变成什么样?
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事?
我会不会在战斗中突然对他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告白?或者更糟糕的……比如用那种甜腻的声音向他撒娇?!
一股恶寒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哪怕身处三十度的夏日午后,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脸色瞬间从死灰变成了惨白,仿佛刚刚目睹了自己的葬礼。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在事态彻底失控之前,斩断这条错误的进化路线。
“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那堪比恐怖片受害者的脸色,良志放下了手中的饮料。
他转过身,一脸认真地面对着我。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毫无保留的关切与信任,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的太阳,正直得让人无法直视。
“听我说,光。虽然我能做的只有听你发牢骚,或者像上周那样在一旁大喊大叫为你加油。”
他伸出那只温热、厚实的大手,重重地、却又不失分寸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唔……”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季衬衫传导过来,烫得我浑身一僵,仿佛被烙铁击中。那一瞬间,肩膀接触点传来的热量仿佛变成了某种高压电流,顺着神经末梢疯狂乱窜。
“但是,我觉得能够为了大家、为了守护这座城市而独自面对那些怪物的你,真的太厉害了。”
他的眼神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
太耀眼了。这种纯粹的善意,对我这种内心阴暗的死宅来说,简直就是剧毒。
我狼狈地移开视线,死死盯着水泥地上的裂缝,试图数清那里有多少只蚂蚁。嘴角极其勉强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呵呵……呵……这种客套话就免了吧,良志。不用勉强自己编这些词来安慰我这种阴暗的家伙了……”
我试图用自嘲来筑起一道防线,试图用卑微来拉开距离。
快点嫌弃我吧。快点觉得我烦吧。
只要我们的关系变差一点,那该死的“恋爱转化率”应该就会降低了吧?
然而,藤原良志这个男人,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他是那种会正面击碎所有阴霾的热血笨蛋。
“光!我是认真的!这绝不是客套话!”
他突然提高了音量,身体前倾,瞬间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那种属于青春期男生的直率气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度扑面而来,逼得我下意识地往后仰去,背部几乎撞上了身后的铁丝网。
“而且,光,你看……”
良志似乎是为了寻找更有力的论据,他抓了抓头发,视线破天荒地稍微游移了一下。
在那古铜色的脸颊上,竟然浮现出了一抹极其不自然的、淡淡的红晕。
那是……害羞?
那个总是大大咧咧的藤原良志,竟然在害羞?
但他很快又转过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关乎生死的决心,抛出了那枚足以毁灭我理智的核弹——
“而且,变身之后的你……真的,超级无敌可爱啊!”
“……”
“哈?”
世界,静止了。
风声停了。
打桩机的轰鸣声被切断了。
连艾米那烦人的咀嚼声也消失在了真空里。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的雪花屏,以及那句话在颅内疯狂回荡的无限回声。
……可爱?
……超级无敌……可爱?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这两个字并没有随着声波消散在燥热的空气中,而是化作了某种拥有实体的高频振动,顺着我的耳膜钻入大脑皮层,然后在神经末梢引发了一连串足以烧毁CPU的连锁反应。
良志说这句话时,他的表情是那么的认真,没有一丝杂念
没有调侃,没有戏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在这个年纪男生聊起女生时常有的那种猥琐感。那是一种纯粹到了极致、发自生物本能的赞美。
就像是在路边看到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者在悬崖峭壁上发现一朵迎风绽放的野花时,发出的由衷感叹。
他那双与发色相同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我。
不,不是眼前这个阴沉、毫不起眼的我。
透过这具皮囊,他注视着那个并不存在的幻影——那个穿着蕾丝边短裙、在天空中笨拙飞舞、为了守护内裤而拼命挣扎的“我”。
但是,良志啊。
我的挚友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这句无心的赞美,对于此刻潜伏在我体内深处、那个名为“魔法少女”的诅咒,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燃料。
那是最高纯度的、浓缩铀级别的核燃料。
“唔……!”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我感觉到了。
在灵魂的最深处,那个原本应该沉睡的、属于“女性化”的异质意识,在听到“可爱”这个关键词的瞬间,猛地睁开了眼睛。
它——或者说“她”,发出了兴奋到颤栗的尖叫。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往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名为“心动”的魔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走。
血液在沸腾,多巴胺在疯狂分泌。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感顺着脊椎瞬间炸开,烧遍了全身。
想要见他。
想要被他注视。
想要立刻变身,扑进那个宽厚的怀抱里,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向他撒娇。
这种令人作呕却又无比甜美的冲动,如同海啸般袭来,瞬间冲垮了我身为男性的理性堤坝。
我呆滞地看着良志那张真诚的脸。
视野开始摇晃,眼中的高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是名为“绝望”的深渊。
指尖失去了知觉。
手中那块咬了一半的炒面面包,脱离了掌控。
——啪嗒。
在这个被静止了的时间里,面包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它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滚了一圈,原本焦黄的面包皮沾满了肮脏的沙砾和尘土,就像我此刻跌落谷底的尊严。
完蛋了。
彻底完蛋了。
原本只是想通过向挚友抱怨来减轻心理负担,结果却触发了名为“好感度加成”的隐藏剧情,得到了最糟糕的Buff。
如果说之前的变身仅仅是“羞耻”的话……
那么下一次,当我不得不再次穿上那条短裙时,身体里不仅残留着羞耻,还将混合着这份“被心上人夸奖了”的悸动。
那种混合了“爱意”与“羞愤”爆发出的魔力……
绝对会让我做出让自己社会性死亡一万次都不够的举动。
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会在战斗中,一边殴打怪兽一边对着良志抛媚眼……我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光?你怎么了?”
良志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那个巨大的身影笼罩了过来,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属于运动少年的热气逼近了我的鼻尖。
他有些慌张地伸出手,那只布满茧子的手掌毫无防备地向我的额头探来,“是不是中暑了?你的头顶好像都在冒烟啊!”
别碰我!
如果现在被你碰到,我体内的那个“她”绝对会当场失控尖叫出来的!
“别、别过来……!”
在那只手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毫秒,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我不着痕迹地、却又像触电般地往后缩了缩。脊背狠狠地撞在了滚烫的铁丝网上,但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迅速收回双腿,双手死死地抱住膝盖,将那张此刻肯定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滚烫得快要融化的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所制造的黑暗里。
隔绝视线。
必须隔绝视线。
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表情——这副像个被初恋对象告白后不知所措的乙女一样的表情!
在臂弯围成的狭小黑暗中,我只能听见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急促得像是快要断气的呼吸声。
“……光?”
良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我在黑暗中紧紧闭着眼睛,发出了一声细若游丝的悲鸣。那是对这荒诞命运无力的控诉,也是灵魂破碎的声音。
“……没事……我只是觉得……”
声音因为羞耻而颤抖,带着一丝哭腔。
“……活着,真的好累。”
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
如果不打算毁灭世界的话。
那么至少,请把这个“对基友心动”的变态设定,连同这个充满了误会和恶意的世界,一起格式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