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探测站X-12，像一具被遗忘在宇宙坟场的巨兽骸骨，寂静地悬浮在绝对虚空的边缘。它那标志性的碟形主体上，布满了微陨石撞击的坑洼，巨大的通讯阵列锈迹斑斑，早已停止了转动。半个多世纪的废弃，让它内部的空气冰冷刺骨，仅存的能源，只够维持几个核心区域的应急照明和基础维生，光线在空旷的走廊里，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仿佛有幽灵在低语。
曾经的中央控制室，如今是“黎明守望者号”及其追随者们临时的指挥中枢。破损的控制台，被粗糙地修复，闪烁着不稳定的指示灯；墙壁上挂着一块，用废弃舰船装甲板拼接而成的巨大星图，上面用猩红色的标记勾勒出“收割者”肆虐的星区和寥寥几条曲折的安全航线；空气里混杂着循环过滤系统，难以完全清除的机油味、金属锈蚀味，以及一股更深层的、属于长期紧张和营养不良的疲惫气息。
小星站在星图前，背影依旧挺直，但原本合身的联盟探索部制服如今显得空荡，肩章已被默默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却更加沉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头。
“……‘收割者’的活动模式正在升级。”詹金斯的声音干涩，他指着一片被特意标红的、位于联盟疆域边缘的星区，“根据我们冒险截获的零星通讯和边境世界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求救信号，至少有三个拒绝加入联盟的独立采矿殖民地，彻底失去了联系。没有爆炸，没有交战记录，就像……被某种无形的抹布从星图上擦掉了。”
指挥室内聚集着不到二十人，形形色色。除了“黎明守望者号”上熟悉的面孔，还有几名在星环枢纽事件后，因质疑联盟隐瞒真相，强硬手段而毅然脱离的前联盟军官，他们脸上带着，迷茫与尚未消散的忠诚烙印。此外，便是两名代表着“锈蚀兄弟会”残余势力的头目——一个是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如同蜈蚣般狰狞疤痕的武器专家，代号“屠夫”，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爆能枪柄；另一个是眼神灵活、透着市侩精明的“滑头”，他负责情报和……用他的话说，“拓展性外交”。真正的首领霍克并未亲至，但他的影响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这个临时议会。
“‘擦掉了’？”“屠夫”嗤笑一声，声音像砂轮摩擦金属，“说得真他娘文雅！联盟那帮穿制服的姥爷们呢？他们的舰队是摆在博物馆里生锈吗？”
“滑头”阴恻恻地接过话，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小星和站在一旁的莉莎：“第七舰队的主力正在‘破碎星环’残骸附近建立防线，试图构建一个……‘安全区’。效果嘛，呵呵。”他干笑两声，“显然，我们这些在‘安全区’外面的，已经被默认划为可消耗的缓冲垫了。他们不会来救我们，小子，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乌龟壳够不够硬。”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小星身上，同时，也若有若无地瞟向莉莎，以及她随身携带的那个，似乎蕴藏着无尽秘密的数据芯片，还有她旁边那个悬浮着的、散发着不稳定幽光的密闭能量舱——里面封存着，那支被初步“安抚”的幽灵舰队核心。
莉莎的脸色比在“锈蚀兄弟会”时稍好，但长期的神经负荷和巨大压力，让她眼底带着难以消除的青黑，身形也显得单薄。她感受到那些混杂着期待、怀疑和贪婪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竭力压抑的沙哑：“我们没有退路。‘万物归一之环’是唯一的方向，但通往它的道路要么被‘收割者’封锁，要么存在于我们完全未知的险境。我们需要力量，需要情报，需要一切能增加我们生存几率的资源，无论是武器、能源，还是……关于这个宇宙更深层的知识。”
“说得轻巧，医生。”“滑头”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资源从哪儿来？靠我们这几条破船，去跟那些铁疙瘩怪物做生意吗？还是指望天上掉馅饼？”
就在这时，指挥室厚重的气密门发出嘶哑的摩擦声，缓缓滑开。一个让所有人都瞬间绷紧身体、几乎要拔枪相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
艾德里安。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笔挺调查局制服、眼神锐利、一切尽在掌握的特工。他裹着一件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普通船员夹克，头发凌乱，脸上带着风餐露宿的憔悴和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擦伤。他的左臂用简陋的金属支架和绷带固定着，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最令人震惊的是他的眼神，曾经的算计和优越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诚。
“也许，”艾德里安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空气，“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一阵武器保险被打开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屠夫”和他手下的人几乎要扑上去，连詹金斯也下意识地侧身挡在了小星前方。只有小星和莉莎相对平静，他们早已从零星的幸存者信息和艰难的通讯解码中，得知艾德里安奇迹般地搭乘一艘严重受损的救生艇，在星环枢纽彻底坍缩前逃了出来，并被一艘不愿惹麻烦的走私船所救，历经辗转才找到这个流亡者据点。
“放下武器。”小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目光如炬，直视着艾德里安，“说下去。”
艾德里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无视那些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在我……执行最后一次，也是失败的那次任务之前，我的权限接触过一份，被联盟最高议会封存的‘暗影档案’。关于一座观测者的‘舰船坟场’，代号……‘寂静坟场’。”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禁忌的信息，“传说那里封存着观测者文明鼎盛时期建造的一些……未完成的，或者因某种原因被遗弃的舰船和武器原型。其坐标被列为最高禁忌，因为，所有早期探测记录都表明，那里存在着极强的……‘生物污染’风险，极度危险。”
“生物污染？”莉莎敏锐地追问，她感觉到手中的数据芯片似乎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档案记录非常模糊，语焉不详。”艾德里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只说任何接近的探测器，无论防护多么严密，都会在传回一段极其混乱、充满扭曲生命信号的数据后，迅速失联。不是机械故障，更像是……被某种东西‘吞噬’了，连同信号一起。联盟将其永久封锁，判定其潜在风险远超任何可能获得的收益。”
“寂静坟场……”莉莎低声重复，她感到凯拉的数据库深处，某个关于观测者生物科技和“失控造物”的加密区域，似乎被这个名词触动了，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屠夫”舔了舔嘴唇，眼中冒出贪婪的光：“未完成的舰船？武器原型？听起来比抢那些跑运输的肥羊带劲多了！”
“滑头”则要冷静得多，他眯着眼睛：“风险呢？连联盟都不敢碰的烫手山芋，我们凭什么能接手？就凭我们这一腔热血和几艘快散架的船？”
艾德里安将目光转向小星，眼神复杂：“就凭你们有被观测者认可的‘继承者’，”他的目光又落到莉莎身上，“有能够解读甚至对抗那种‘污染’的专家。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可能蕴含着我们所需力量的地方。也是我……唯一能提供的，赎罪。”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指挥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这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诱人光芒的宝藏，也是一个张开了无形巨口的陷阱。可能是力量，也可能是通往地狱的直达车。
小星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渴望力量与掠夺的海盗，忧心忡忡却仍怀希望的前军官，疲惫而坚定的医生，等待救赎的特工，以及星图上那无处不在、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头顶的“收割者”威胁。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星图前，将艾德里安提供的坐标——一个隐藏在剧烈星云风暴和引力乱流深处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区域——标记了上去。那位置本身就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但也正因如此，才可能避开联盟和“收割者”的视线。
“我们需要表决。”小星转过身，面向这个由流亡者、叛徒、理想主义者和纯粹求生者组成的、怪异而脆弱的议会，“目标，‘寂静坟场’。赞成前往探索的，举手。”
片刻的、令人窒息的犹豫。
“屠夫”率先粗鲁地举起了粗壮的手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渴望。几名前联盟军官，在彼此交换了复杂的眼神后，也陆续举手，他们需要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性，需要一个 tangible 的希望来支撑信念。詹金斯看了看小星，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手。
“滑头”权衡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也阴郁地举起了手，低声嘟囔：“妈的，总比在这里等着，被那些铁疙瘩当成废铁回收强……”
莉莎看着小星，看到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心，也看到了他深藏的一丝对前路的忧虑。她轻轻点了点头，举起了自己纤细却坚定的手。科尔依旧昏迷在医疗舱里，凯拉的数据库在低语，她没有退缩的理由。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艾德里安身上。他沉默着，脸上掠过挣扎、痛苦，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平静。然后，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艰难地、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举过了头顶。
小星看着眼前这片林立的手臂，它们代表着不同的欲望、不同的过去，却在此刻指向了同一个、吉凶未卜的未来。
“决议通过。”他的声音在空旷而破败的控制室里回荡，为这个挣扎求存的流亡集体，定下了新的、更加危险的航向。
“目标，‘寂静坟场’。即刻出发。”
“黎明守望者号”及其寥寥数艘同盟舰船，再次点燃引擎，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传说中，埋葬着远古力量与未知恐怖的星云风暴。
流亡者议会的第一次决议，将他们的命运，投向了更深不可测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