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秦希。
我,是一个穿越者,现在是一个人形契兽。
契兽的性别并不是固定的。
酒瓶很轻了。我晃了晃,听见最后一点液体在里面滑动的声音。路灯的光是黄的,照在瓶子上,像廉价的蜂蜜。
我坐在教堂后巷的石阶上,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墙里面就是圣器室,我知道,因为我每天早晚都要去那里擦拭烛台和银盘。
又该去擦银盘了。这个念头滑过去,没有留下痕迹。
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或者十一点。
宵禁早就过了,但没人会来管我。
老维克多大概已经睡了,或者在读他的经书。
他是这里的神父,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让我干活。他说这是仁慈。
我把瓶口对准嘴,仰头。
最后几滴酒流进喉咙,灼烧的感觉很淡,几乎尝不出味道。
便宜货。我以前……我以前喝的酒不是这样的。
那是装在透明水晶瓶里的,颜色像琥珀,要在掌心里暖一会儿再喝。
味道是绵长的,有果香和木头的味道。
不对。那是“她”喝的。不是我。
我是谁?契圣所的杂役,十八岁。他们叫我秦希。秦希,去扫地。秦希,去倒垃圾。秦希,你的灵魂需要忏悔。
我的灵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大,指节粗壮,沾着灰尘和一点油污。
这不是我的手。至少,不应该是。我应该有……纤细的、白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是健康的粉色。
那双手会弹翼琴,会捏着刺绣针,会在午后提起瓷壶,将红茶注入印着家徽的杯子里。
家徽。白羽翼与剑。我闭上眼,还能清晰地画出来。
纹章学是必修课。心口那里抽搐了一下,不是剧痛,是一种空。
好像那里原本有什么沉甸甸的、温热的东西,现在被彻底挖走了,只剩下一个漏风的洞。
晚上的冷风灌进来,带着垃圾腐烂的酸味。
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记得了。
有记忆开始,就在这个圣所。
婴儿时期的记忆是模糊的,只有气味、温度和声音。
奶馊的味道,粗布摩擦皮肤的感觉,老维克多念诵祷文时低沉单调的声音。
但更深的地方,有一些明亮尖锐的碎片,不属于这里。
穿着丝绸长裙奔跑过阳光下的回廊,裙摆扫过打磨光滑的石板;书房里皮革和旧纸的气息;剑术练习场上,木剑相交的脆响,还有我的骑士……
后来呢?没有后来了。我在这里了。
胎穿……
带着前世的记忆,在另一个世界,从婴儿重新开始。
多幸运啊,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可小说没写,如果你的新人生是阴冷教堂里一个杂役,如果你的前世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大小姐,你该怎么办?
每一天,每一个瞬间,都在比较。
比较粗糙的黑面包和松软香甜的糕点,比较冰冷的井水和温过的花茶,比较麻木的劳作和诗歌音乐茶会,比较这具沉重、陌生、布满茧子的男性身体,和那个轻盈、熟悉、被华丽衣裙包裹的少女身体。
比较到后来,就只剩下一个结论:错了。全错了。这是一个错误。我不该在这里。
我试过。真的试过。
小时候,我试图告诉老维克多一些事情,关于我其实是个女孩。
他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然后让我加倍背诵教义。
他说我被恶魔的低语蛊惑了。我再也没说过。
这个世界,只有灰尘、烛油、永远擦不完的银器,和人们偶尔投来的、漠不关心的目光。
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用这双手做粗活。
我以为我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像一个真正的秦希那样,干活,吃饭,睡觉,在礼拜日听人们唱圣歌,直到生命自然终结。
但前天,我看到了。在集市上,一个路过的小贵族女孩,大概七八岁,穿着浅蓝色的裙子,金色的卷发上别着珍珠发卡。
她不小心摔倒了,手里的糖果掉在地上。她的母亲,一位穿着体面的夫人,立刻把她抱起来,轻轻拍掉她裙子上的灰,用温柔得让人心碎的声音安慰她,然后吩咐女仆再去买一盒糖果。
女孩撅着嘴,委委屈屈地扑在母亲怀里。
我就站在路边,手里拎着一袋老维克多让我买的劣质蜡烛。我看着。一直看着。直到她们离开。
那个晚上,我想起我的母亲,她身上总有铃兰的香气,她会用柔软的手抚摸我的头发,叫我“我的小月亮”。我想起父亲严肃但温暖的怀抱,想起哥哥偷偷带给我的骑士小说,想起我房间里那张挂着丝绸帷幔的四柱床,床头总是插着当天清晨采摘的鲜花。
全都碎了。碎了十八年。而我一直在用这双粗糙的手,试图把那些闪亮的碎片拼凑起来,哪怕只是幻觉。
昨天,我最后试了一次。
教堂阁楼里有个旧箱子,放着些没人要的杂物。
我在最底下,藏了一个东西——一块从垃圾堆里捡到的、光滑的白色鹅卵石。
我把它洗干净,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是我在花园里捡到的宝贝,这是我唯一的,唯一一件属于“我”的东西。
昨天下午,我去看它。箱子被挪动了。石头掉在地上,旁边是老鼠啃噬的痕迹,还有一小滩可疑的污渍。我把它捡起来,擦了很久。擦不干净了。
就是那个时候。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
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愤怒咆哮。就是一种彻底的安静。
哦,这样啊。连最后一块石头,也脏了。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也没了。
今天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干活。扫地,擦椅子,清理祭坛。老维克多说我有点心不在焉,让我晚饭后去祷告。
我点点头。然后我拿了几十块钱,是我一点点攒的,原本想攒够了去买一本旧书,任何书,只要能让我暂时逃离这里。
穿上了来这里之后舍不得穿的修女服装。
去街角那个邋遢的酒铺,买了最便宜的酒。
喝酒的感觉很奇怪。
没有解脱,没有快乐。只有一种逐渐弥漫开来的麻木,像冰冷的泥水,慢慢淹到胸口。
世界变得有点模糊,有点遥远。
那些尖锐的比较,嘶吼的记忆,似乎也被泡软了,沉到泥水底下。
挺好。
我该回去了吗?回到那个阁楼上属于我的狭窄床铺,听着老鼠在木板下跑动的声音,等待明天太阳升起,继续擦拭那些永远擦不完的、属于别人的神圣器皿?
不。
风好像大了点,吹在脸上,有点冷。
我摸了摸脸,是干的。我好像很久没哭过了。
作为秦希,哭是没用的。
我低下头,能看到桥下漆黑的河水,泛着一点路灯破碎的倒影。
好了。
就这样吧。
我向前迈了一步,鞋底已经踩到了桥边缘的石头。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我快要死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一个穷困潦倒的男孩对我说。
他看上去比我还要大一岁。
我笑了。
“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人喜欢吗?”
莫名的,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甚至答应了和我签订一个契约。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男性愿意知道契约内容还会和我签订契约。
他,不对,未来应该用她,真是一个好人。
我甚至从契圣所里拿到了一个每月八百元的补贴,我分了一半给她。
这些钱即使不用再做杂役的活也可以拿得到,而且作为杂役,我有了工资,可以养着她,我的小恩人。
她说她原本的名字叫做林安然,但是因为我获得了新生,想起一个新名字,只是她还没有想到。
我问她:“像我这种人也会给别人带来新生吗?”
她肯定的说。
“人生下来就应该是有价值的……”
我认为她说得对。
她说她祖籍是德国人。
她教了我一些母语,可是我太笨了,只记得一句“我爱你”。
她笑着说这样就够了。
一股暖流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和脸颊。
今天很累,一起在她那个破旧的木床上,一起沉沉睡去。
至少今夜,我们都不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