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历1034年,恩里弗兰。
天空灰蒙,乌云滚动。
远处,那无比尖悚的金属塔刺入云端,律动出不规则红光,红光掠过地面,扫至居民区上空棱镜,激起阵阵诡谲。
整点。
一辆马车疾驰在荒寂大道,车轮碾过碎石,轮轴发出刺耳嘎吱声。
年仅八岁的涟焰·克劳迪娅拉开帘篷,任风吹打着脸颊,黑长发飘散开,一双明亮的暗红色眸子,静静注视着窗外。
黑暗中,那粘稠草地有节律隆起,又不间断缩回,仿佛在呼吸,处处透着诡异。
通过这里,就算彻底告别恩里弗兰,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对此,她没多少实感,于她而言,家族权利纠葛,又或是哪一派系的兴衰,都不重要。
她的眼睛,从始至终没泛起什么涟漪,就仿佛隔着一层冰玻璃,没人能触及内心。
说不定,从小因瞳色被称作“怪物”的她,更适合待在这片污浊地。
似是回应她,被风刮来的空气中,隐隐带上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这是……”
她撩起鬓发,往窗外倾去。
“爷爷,我想解手。”
“快去快回!别走远,就在路边解决!”赶车的雨文粗着嗓子喊道。
马车尚未停稳,她便灵巧地跳了下来,她没去路边的草丛,而是像一只被气味牵引的小兽,径直走向了深处堆积如山的垃圾场。
干裂的地面逐渐松软,踩上去能留下很深印记,视线边角,偶能瞥见一只水桶粗的飞蝗掠过,光振翅声,就引人头皮发颤。
低阶秽物对人不构成威胁,她没过多在意。
路过一处水洼,她发现有很多脚印,粗略估计,有七八名成年人之数,往里走,血腥味越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然后,她看到了。
在那堆腐烂的废弃物和扭曲的金属残骸中,躺着一个……人?
不,那更像是一具被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人形。
四肢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衣物破碎,十指血肉模糊,浑身浸泡在深黑色的血泊里,裸露出的手关节处,正缓缓蠕动着一些漆黑、细密,如同鳞片般的东西。
“鳞疾……”她喃喃。
那人看上去同自己差不多大,是个男孩,他的头部明显被钝器敲击过,骨骼已经变形,而四肢的筋,则是被挑断,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烂玩偶。
她能感受到男孩微弱的呼吸,还有那不断尝试驱动的身体,就仿佛有什么执念般,必须重新站起来。
他还活着。
涟焰摇了摇头,脸上多出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漠。
她的处境,已不容许再救下一名累赘。
可……
男孩那双几近涣散的黑瞳,就这样静静盯着她。
「你…同样是怪物。」
这句话刻入脑海,让她被钉在了原地。
“不能……放下不管。”
最终,她快步上前,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那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从血泊中拖起来。
就这样,她捡到了一名患有鳞疾的男孩。
起初,她以为自己在扮演拯救者,可她逐渐发现,自己更像一位笨拙的母亲。
男孩失去了语言,这一个月下来,她没见过男孩主动开口,那并非喉咙无法发出声音,而是……单纯的,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所有行动,都需要她来照料。
男孩显然需要很长时间疗养,索性,男孩大脑并未受损,仍有对外界交流的能力。
她并未过问什么,在她看来,男孩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男孩名路伊·西泽,对这简单又朴素的名字,她有别样好感。
至于更多的,她一概不知了。
……
屋内,厚重灰尘弥漫,消毒水与草药刺鼻的气味相互缠绕,仿佛有实质般,闻着不住窒息。
“很快就不疼了…”
涟焰蹲坐在床前,小心翼翼替路伊拆卸着浸透脓血的绷带。
结痂的皮肉和布料黏在一起,轻扯,很难扯掉,用力,会把才长好的皮扯开。
她想起雨文递给她剪刀时的话。
“这活以后都得你来。”
当时,老人在药盆里剪开了路伊糊血的衣物,告诉她等结痂液化了,才能抹上消毒水。
至于抹上消毒水后的画面,她只记得路伊疼得发冷抽搐。
嗤啦!
她不慎用力,一声撕开胶布的脆响,让路伊死死抓紧了她手臂。
她有些不敢去看路伊眼睛。
雨文说,人被折磨成这样已经没救了,可她还是坚持将其救下。
这份责任沉重得超乎想象,几乎将她八岁的肩膀压垮。
“鳞疾……拥有很强的自愈能力,你一定可以撑过去。”看着路伊手臂上那正在曲动的黑鳞,她似在安慰着他,又像在安慰着自己。
她并未说谎,路伊断掉的手脚筋,经过这段时间的疗养,已逐渐恢复,能做到简单的肢体动作。
可唯独,那不断感染的外伤,愈发加重。
恢复期的伤口很痒,他挠,脓液溢,于此,不断反复感染,情况根本无法好转。
在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用绷带捆缚住路伊手脚,不让他乱动,可看着那双因剧痛和瘙痒而日渐麻木的黑瞳,她又于心不忍。
她已完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拯救,还是虐待。
她只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当最后一条绷带被撕开,她呼吸不住一窒,感染处,并非鲜红的血肉,而是不详的墨绿色,边缘血管像黑色蛛网般蔓延开。
这不是普通的感染。
“怎么会…”她指尖发冷,普通的草药根本无效,必须用…那种药材,可雨文在外搜寻数日,都没能找到。
“刮…掉…它…”路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让她害怕的执拗。
她有些不敢去看路伊的脸,可,如果连伤者都无法直视,又怎能担起这份责任。
她深吸了口气,握紧匕首。
黑血滴落在地板,冒起白烟。
时间缓慢得令人窒息,终于处理完,她才用干净的绷带将路伊的伤缠好,随之,一股疲惫几乎将她淹没。
她擦了擦额头细汗,从床头底下拿出一本旧书,坐到床边,轻轻拉起路伊的手。
“这个字,是安全的安,也是安定区的安,外面很危险,我们,必须待在安定区里。”
路伊像是听进去了一般,跟着她念,“安全……安定区。”
“嗯……”
这些天,她孜孜不倦教导着路伊,世界上的各种知识,这是上药后要做的事,每回,路伊都很安静,就这样听着她说。
她难得有些成就感,可同时,当路伊看着窗外的飞鸟发呆时,她又隐隐有些不安。
她很难产生这种情绪。
雨文提议过,将路伊送到更专业的救治机构,可她总感觉,那群人会把路伊当人体实验素材。
“焰…”
路伊突然抓紧了她。
“怎么了?”
“我想…走路。”
路伊喃喃着,僵硬从床上站了起来。
她连忙将其扶住,“等你伤好后,我们再……走路,可以吗?”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
在第二周时,路伊伤情稍稳,便产生了行走的渴望。
他一次次从床上摔下来,膝盖磕得紫青,挣裂了结痂的伤口。
“你想死吗!!”
那是她头一次发火,当时,她将路伊按到床上,路伊没有反抗,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神望着她,嘶哑着重复,“走…路…”
最终,她用自己身板支撑着路伊,在满是杂物的木屋里,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
照料这具躯体并不容易,那不断恶化的脓疮,不止在折磨着眼前男孩,同样在折磨着她的身心。
上完药后,夜里,路伊体温都低得吓人,手臂黑鳞呼吸般开合,不断冒出黑气。
她只能用自己身体,用那绵薄的温度去帮路伊抵挡那诡异的寒冷。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她并不介意,她甚至没多少反感。
路伊力气很大,总会下意识搂紧她,勒得她呼吸困难。在那样的接触下,她能清晰感受到路伊跳动的脉搏,那种感觉,竟是如此真实,如此温暖。
而每当那个时候,她还总能听到,从路伊喉咙里,传出的一道绝非人类的咕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