铆钉镇南区,十六街巷口。
与中部错综复杂的居民区不同,这里属安定区边缘地带,虽也受魔力镜管制,但略显荒凉。
夜已至黑,雨势愈发朦胧,道路两旁路灯亮起,暖暖的光晕贴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映出一抹人影。
那人影纤长,手持黑伞,头上系着洁白的蝴蝶发缎,黑发盘在腰间,双边纽扣的花领衫下,一束黑裙裹到膝盖。
远远看去,那一双暗红色的眸子幽冷、明亮。
涟焰·克劳迪娅,现十七岁,她的外表,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给人一种由内到外的冰凉与疏离。
她始终注视着前方黑暗,雨水早已打湿她的鞋底,她已这样持续数个小时,无人知晓她作何。
直到,一道熟悉的轮廓缓缓穿透雨幕。
她快步走过去。
“你外套呢。”雨伞撑过路伊头顶,她声音有些克制。
路伊推回伞,侧身走入雨中,“回去吧。”
她跟了上去。
悬浮在高空二十米的金属棱镜,静静记录着眼前一切。
穿过凉薄街道,视线豁然开朗,一间水果铺映入眼帘。
水果铺摊位上摆满了橘子和甜梨,更里面,则是葡萄、香蕉,还有些叫不上名的瓜果。
“那群人分散逃开了,不过…”路伊有些无奈,瞥了眼硬是把伞撑过来的涟焰,“他们近期应该不敢打你主意了。”
“嗯…”她像是心不在焉,始终盯着路伊脸上那道长长的划痕,“明天,我去裁缝看看,那边应该还收人。”
“别出安定区就行。”路伊回道。
闻言,她持伞的手微紧。
今天早晨,她碰见一名富商。
对方开价八百金币,邀请她配种,并表示,在成功诞下一名子嗣后,额外附赠一千金币。
那仿佛挑选良种母畜般的眼神,让她反手就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她今年扇的第五个。
报复随后而至,她丢了工作,还被同一间学院的女子骗到外围区,险些遭人辱掠。
索性,路伊现身,当场埋了几个。
九年时间过去,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脸上已多出一丝温气。年底,她如果能考到司法机构,就极有可能成为路伊上司。
可那也得等到年底。
“该死的卡德拉高层,税收都快赶上锈蚀飞龙的一根铁爪了!”一道怒骂忽地从酒馆传出,她停下脚步。
“别出去了,学院那边我还能…”
“课也不多。”路伊打断,“你继续待在那里就行。”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想留在安定区,得不停交税,雨文每个月要例行去疗养院检查一次,她的课业,也需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
家里很需要钱。
路伊为此,当上了外围区的清洁者,长期待在那种空气净值低的地方,会让鳞疾一再恶化。
富商们在这节骨眼上使绊,显然已失去耐心了,如果年底他们买通考场人员,在笔试阶段对她进行干扰,那她一整年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那双暗红色眸子,就这样一直静静盯着路伊。
外貌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她有想过,用药剂弄烂这张脸。
可路伊说,如果连家里女人的美丽都守不住,那只会显得家里男人可悲。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话,她没有去辩驳。
她从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怪物美丽。
红瞳在卡德拉帝国象征着灾厄,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她也早已笃定自己会带来不幸。
她记得,路伊以前眼睛很澄澈,像雨后安定区的天空,可随着他们长大,分房而睡后,那原本澄澈的眼睛,终日挥之不去阴骘。
那双眼睛,这几年,再没直视过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座熟悉院落缓缓映入眼帘。
院落十多米宽敞,里头种满草药,现是丰收季,部分草药的枝干举过了栅栏,探出院外。
走近,路伊从兜里摸出钥匙,缓缓拧动。
大门离木屋不过几米,地面有些粘泥,踩上去很滑,不适合走快,在推开木屋门后,迎面一股生活气。
高脚靴,雨衣,铲头,抹布,有序摆在拥挤的玄关,玄关对头有张小小方桌,这里,即是一家子的用餐地。
路伊下意识抬手伸向左脸,方才,搭救涟焰与人撕斗,他虽以极快当场格杀三人,但还是在后续追猎途中,不慎留下一道伤口。
那道伤口,现如今,已结痂脱落,飘到地上。
最近,仿佛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已濒临堕化。
“隔壁家胖子,你觉得怎样。”
正在整理雨伞的涟焰手停住,她抬起头,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相信这话会从路伊口中说出。
“他家里阔绰,人没不良嗜好,而且…”顿了顿,路伊眸光微沉,“他其实对你很上心。”
涟焰把伞挂回木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这样。”
她突然开口。
见路伊毫无反应,她一步踏前,手攥住路伊衣领,猛然发力将他掼到墙上。
“看着我。”
淡淡的黑莲香弥漫开,路伊蹙眉,想挣开,她按得更紧,“你觉得我是商品,到了售卖年纪,就该摆上货架?”
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望。
“你知道我讨厌男人。”
“八岁时,家族联姻,那个中年人想把手伸进我裙子,这件事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
路伊不知如何作答,涟焰向来不跟男人接触,在她眼里,男人恐怕跟外围区的秽物无异。
“你有没有想过,等你死后,等爷爷死后,我会跟着下去,我为什么要委身于男人?”她精致的下巴倚过来,抵在路伊肩头,发丝垂落下,带起一阵微痒和刺挠。
“你刚刚说那人上心?”她声音嘲讽。
“路伊,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上心?”
“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你去地下打黑拳,去外围狩猎。每次,每次都是等伤好后才夜半回来,你不比他们所有人都要上心?那按照你的逻辑,你不是最有资格得到我?”
路伊沉默了,她太聪明,总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总能轻松撕开他的伪装。也许,正是因这种聪明,才让她看上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你如果对我动手,我会任你采摘。”
她环住路伊脖子,唇角缓缓贴近路伊耳垂,“论外表,论上心程度,他们都不及你,我为什么要选择他们?”
“你力气甚至比他们大得多,我也根本没法反抗你,你真没想过把我按在床上,掠夺我全部?”
那声音,如同在耳畔吹气,让路伊胸口滋生一股无名火,呼吸逐渐加重。
她从没说过这样的话,看得出她气得不轻,可路伊没有办法,如果仅是让对方撒气就能让事态停下,路伊并不介意。
“还是说,你宁愿把我丢给那群男人,也不愿意承认,你只是个没胆子只能自怨自艾废物?”
她仿佛看穿了路伊想法,声音更加刺耳,“一个连看都不敢看,却妄想着我身体,如今,还要把我投喂到外人嘴里的废物?”
路伊瞳孔缓缓瞪大。
“我说过,激素决定潜意识,你身体不会说谎,否则你不会有这种反应。”她说着,白皙的指节轻轻擦过路伊上唇。
一瞬间,路伊浑身止不住一颤。
【她…在挑衅你…】
幽森低语拂过头皮,视线泛起黑斑,路伊手臂不受控制曲起来,颤抖着,挣开了她的束缚,一把缠住她腰肢。
她身体当即僵直,却没有反抗。
【夺走她…支配她…】
黑鳞有意识般欢愉蠕动,交错磨合,致命的黑莲清香不断刺激路伊大脑。
他并非毫无欲望,同涟焰一个屋檐下生活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他无法直视那对暗红色瞳孔,他只觉得,自己的丑陋会无所遁形。
她毫无疑问是一个外表及其华丽的女人,只是性格与自己有些相冲,倘若就这样征服她,说不定,日后她会安分些,最起码,不用那么闹心。
也许得到她,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
【那…你的选择是…】
他思绪混沌着,手臂不自觉用力。
“唔…”她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
“你有那个胆量吗,我有。”她苍白着嘴角,反手搂紧路伊,默默承受着那足够把她腰腹勒断的力量。
胸膛被她温度包裹,路伊视线缓缓变暗,一道黑纱降下,逐步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知道,如果迈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可他似乎,没有更多选项了。
“小路……”一声轻微的呢喃,将他混浊的视线撕开。
他瞳孔猛然收缩,舌尖下意识抵住上牙。
【嘁———!!】
一阵无比凄惨的尖啸掠过,后如潮水退去,世界,缓缓变回了本来的颜色。
涟焰环住他腰,身体软软的,显然已经脱力。
他从嘴里吐出血沫,将之轻推开。
他低头,见涟焰裙底不知何时擦破一块,沾了泥污,露出受伤膝盖。
没有过问,他快步迈向客厅,过了好一会儿,才顶挂着蜘蛛网走回来。
蹲下身,他将几瓶东西搁到地上。
他手掴住那瓷器般的膝盖,察觉到对方有些抗拒,想挣开,他蹙眉。
“别动。”
涟焰应声停下,静静望着他。
这种亲昵的举动,恐只有夫妻之间,但路伊不这么觉得。
他拿出棉签,仔细擦拭着,消毒水的触感透过棉签传来,那冰凉的感觉,恍惚间,将他拽回了九年前……
他失去了所有语言,他像条死狗一样,浑浑噩噩一整年。
他每晚都要承受换药带来的剧痛,那噬骨般的剧痛,那足够让每个成年男人崩溃的剧痛。
那种感觉,就仿佛有数不清的蜈蚣在身上不停蛰,完全不会消停,每时每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去的。
有很多次,他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用头不停撞击墙壁,想以此结束生命。
是涟焰每晚溜进来,握着他手,他才能沉沉睡去。
那手无比温暖,总能让他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下意识握住涟焰的手。
他总感觉,自己生命,是从认识涟焰那一刻开始的。
再造之恩何其宝贵,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他会选择用一生,去侍奉眼前女孩。
然而,十三岁那年,他身体失控了。
那道低语,令他险些掐死对方。
他头一次察觉到,自己是个怪物,同那人人唾弃的秽物一般,有朝一日,烂进泥里,侵污土地。
如今,他已越来越难以压制那道意识,他只想在临死前,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你就那么爱护我吗。”
涟焰忽地开口。
他撕开纱布,抹上草药,包扎好那软弱无骨的膝盖,“下次走路注意。”
涟焰双肩轻微颤抖,却不见说些什么。
对此,他唯有冷漠。
他很想道歉,可他不知怎样开口。
他会安排好后事,在堕化前,他会只身踏入重度污染区,最后,与秽物同谋,无意识游离在荒野。
屋内寂静,有东西轻轻滴在了他的手臂上,衬得手臂的黑鳞光滑、透亮。
雨势渐大,屋顶发出令人躁耳的拍打声,时间,不觉流逝。
桌上饭,此时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今天,本该是个不错日子,可屋内气氛稍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玄关处传来一道轻微的开门声,紧接着,一道轻快的脚步踏了进来。
“哟!娃儿长大了,都懂等老头子回家吃饭了!”
一位模样七十余岁的老者站在玄关,满脸黝黑,气色红润,正摆放着雨衣,声音兴奋。
“嘿!伊子,你猜猜,今天老头子又钓到哪条大鱼了?”只见雨文提起一黑袋子,神秘兮兮走到了路伊跟前。
没有声音回应他,雨文脸色尴住,只感觉有些奇怪,挠了挠脑袋,来来回回看着正在静坐的两人。
两个呼吸后,他目光定格在了琉焰通红的眼角,当即,白胡子竖立。
啪!
脸盆大小的黑袋猛地砸到路伊的脸上,溅起水花。
“臭小子!你又跟孙女说那些混账话?”
见路伊不为所动,雨文脑门血管一胀。
“啥玩意?成天就知道欺负孙女!等老头子哪天不在,孙女还要给你折腾成什么样!”
说完,他迅速冲到墙角,抄起了根歪歪扭扭的铁棍……最终,他的宝贝孙女拦在了路伊身前,他吹胡子瞪眼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