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二个周六，天气转凉。沈清和到林晚家时，林晚正站在凳子上，半个身子探进储物间的柜子里翻找。
“找到了！”林晚抱着一盒东西跳下来，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她穿着浅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鼻尖沾了一点灰。
沈清和站在门口，书包挂在右肩，手里提着装苹果的纸袋——母亲听说她要来同学家，硬塞给她的。“这是做什么？”
“看电影！”林晚拍拍那盒东西上的灰，露出塑料盒盖上模糊的字样：《心动时刻》，“我从储物间翻出来的，我妈以前买的碟片，她都不知道还留着。”
沈清和看着那盒明显有些年头的影碟。“什么类型的？”
“爱情片吧，我看封面是一男一女。”林晚拉着沈清和往客厅走，“我妈今天去同事家帮忙，晚上才回来。我们可以看一整天！”
客厅里，窗帘拉上了一半。林晚把碟片放进播放机，电视屏幕亮起蓝光。她关掉顶灯，只留沙发旁一盏小台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出温暖的光圈。
“等一下，我去拿零食。”林晚跑进厨房，抱回来一堆东西：薯片、虾条、两瓶橙汁，还有昨天剩的半个苹果派。
沈清和在沙发一端坐下，背依然挺直。林晚挨着她坐下，抱枕放在腿上，按下遥控器。
电影开始了。画面是九十年代的风格，色彩饱和度很高。故事讲的是大学校园里，一个内向的文学社男生爱上活泼的音乐系女生。情节很俗套，但配乐好听，画面也漂亮。
看到男女主角在图书馆第一次相遇时，林晚小声说：“这个男生好像你哦。”
沈清和侧头看她。
“就是，都很安静，话不多。”林晚撕开薯片袋，“不过你没他那么害羞。”
沈清和没接话，目光回到屏幕上。
电影进行到一半，男女主角因为误会吵架，又在下雨天和好。雨幕中，男生撑着伞，女生跑过去抱住他。镜头拉近，两人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们为什么要吵架？”林晚嚼着薯片，“明明互相喜欢，直接说不就好了。”
沈清和看着屏幕。“有时候，人害怕说出来会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
“比如，如果对方不喜欢自己，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林晚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头。
电影进入后半段，冲突升级。女生的父母反对她和男生在一起，觉得男生家境不好，没前途。女生反抗，和家里大吵一架，搬出家门。
“她爸妈好过分。”林晚皱眉，“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看家庭条件？”
沈清和沉默地看着屏幕。男生在建筑工地打工的画面闪过，汗水浸透衬衫，手掌磨出水泡。晚上回到出租屋，在昏暗的台灯下写小说，稿纸堆了厚厚一摞。
“他为什么不找份轻松的工作？”林晚问。
“可能是想尽快存钱。”沈清和说，“给女生更好的生活。”
林晚“哦”了一声，继续看电影。
高潮部分在电影最后二十分钟。男生写的小说获奖了，出版成了畅销书。他用稿费买了戒指，在女生生日那天求婚。女生哭着点头，两人在公寓楼顶拥抱，背景是城市璀璨的夜景。
然后，吻戏来了。
镜头从远处慢慢拉近。男生的手轻抚女生的脸颊，女生闭上眼睛。两人的脸越来越近，最终嘴唇相触。配乐变得轻柔缠绵，镜头在两人紧贴的侧脸停留了好几秒。
林晚停下了吃薯片的动作，眼睛盯着屏幕。客厅里只剩下电影的声音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吻持续了大概十秒，才慢慢分开。男女主角额头相抵，相视而笑。
电影转入尾声，字幕开始滚动。
林晚按了暂停键。客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她转过头看沈清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亮。
“清和。”她叫了一声。
“嗯？”
“你说，接吻是什么感觉？”
沈清和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不知道。”
“电影里的人看起来……很享受。”林晚歪着头，“嘴唇碰嘴唇，为什么会感觉好呢？”
沈清和没有回答。她看着电视屏幕暂停的画面，男女主角的脸还停留在特写镜头上，眼睛闭着，表情温柔。
“我们要不要试一试？”林晚忽然说。
沈清和转回头，浅褐色的眼睛对上林晚的。“试什么？”
“接吻啊。”林晚说得自然，像是提议试吃一块新口味的饼干，“就试一下，看看是什么感觉。”
沈清和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为什么？”
“好奇嘛。”林晚往她这边挪了挪，“我们是朋友，试一试又没关系。而且就我们俩，没人知道。”
沈清和看着她。林晚的眼睛清澈，没有杂质，纯粹是孩子式的好奇。她脸颊因为室内温暖泛着淡淡的粉色，嘴角还沾着一点点薯片的盐粒。
“不好。”沈清和说。
“为什么不好？”林晚追问，“你不好奇吗？电影里那么多人接吻，肯定是有原因的。”
沈清和移开视线。“那是电影。”
“现实里也有人接吻啊。”林晚不放弃，“我见过我妈妈以前的照片，她和我爸爸就接过吻。虽然他们现在分开了，但照片上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沈清和沉默了几秒。“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林晚又靠近了些，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到一起，“清和，就试一下嘛。轻轻地，很快的。”
沈清和能闻到林晚身上橙汁的甜味，还有薯片的咸香。她看着林晚期待的眼神，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敲出稳定的、比平时稍快的节奏。
“就一下。”林晚竖起一根手指，“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客厅里的光线很暗，台灯在沈清和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形成小片阴翳。嘴唇抿着，颜色偏淡，轮廓清晰。
林晚等了等，见沈清和没再拒绝，便当作是默许。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凑近。
距离一点一点缩短。沈清和没有动，眼睛看着林晚越来越近的脸。她能看见林晚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能数清林晚睫毛的根数，能感觉到对方呼吸轻轻拂过自己脸颊的温度。
五厘米。三厘米。两厘米。
林晚闭上了眼睛。
沈清和看着她闭合的眼睑，那上面有细细的血管纹路。她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指节微微发白。呼吸停滞了一瞬。
一厘米。
就在两人的嘴唇即将碰触的刹那——
“晚晚，清和，你们在看电影吗？”
林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林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动作太大差点从沙发滚下去。沈清和伸手扶了她一把，手指碰到她的手腕，很快又松开。
林母提着购物袋走进来，看见客厅昏暗，笑了：“怎么不开灯？看电影呢？”
“妈，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林晚声音有点慌，“不是说晚上才回来吗？”
“事情办完了就早点回来。”林母放下袋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下午的阳光猛地涌进来，刺得两人都眯起眼睛。
“看的什么电影？”林母瞥了眼电视屏幕，定格画面正好是男女主角接吻前的特写。她笑了笑，“哦，这个啊，我年轻时候可喜欢了。”
林晚的脸红了。“妈！”
“怎么了？爱情片很正常啊。”林母笑着走进厨房，“我买了排骨，晚上做糖醋排骨。清和也留下来吃饭吧？”
沈清和从沙发上站起来。“谢谢阿姨，但我该回去了。”
“这么早？”林母从厨房探出头，“才三点多。”
“家里还有事。”沈清和背上书包，声音平稳如常。
林晚跟着站起来，送她到门口。院子里，石榴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几片早落的叶子在地上打转。
“那个……”林晚低着头，脚尖蹭着水泥地面，“刚才……”
“电影挺好看的。”沈清和打断她，“下周秋游，记得带相机。”
林晚抬起头，看见沈清和表情平静，好像刚才差点发生的事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电影插曲。她松了口气。
“嗯，我会带的。”林晚说，“那……周一见。”
“周一见。”
沈清和走出院子，没有回头。秋风有点凉，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走到街角，停下脚步，从书包侧袋拿出水壶，喝了一口。
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
她继续往前走，步伐均匀，背挺得笔直。
回到家时刚好四点。父亲在书房看书，母亲在客厅织毛衣。沈清和打过招呼，回到自己房间。
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数学练习册。数字和符号整齐排列，逻辑清晰，没有模糊地带。她开始解题，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做到第三题时，笔尖顿住了。
她看着纸上那个未完成的等式，眼前却浮现出昏暗客厅里，林晚闭着眼睛凑近的脸。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呼吸拂过皮肤的温度，还有那股混合着橙汁和薯片的、甜中带咸的气息。
沈清和放下铅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她开始折纸，手指动作精准利落。先对折，再翻折，压平边角，折出形状。
一只纸鹤在她掌心成形。
她把它放在窗台上，和其他十几只纸鹤排在一起。那些纸鹤大小一致，颜色都是白色，整齐地列队，像是在等待什么永远不会到来的命令。
窗外，天空开始泛出傍晚的灰蓝色。沈清和重新拿起铅笔，继续做数学题。
晚饭时，父亲问起秋游的事。
“植物园，周一去。”沈清和回答，“老师说下午两点返校。”
“两点回来，三点开始补习。”父亲说，“不要因为出去玩耽误学习。”
“知道。”
母亲给她夹了块鱼。“和同学相处得好吗？”
“好。”沈清和顿了顿，“同桌林晚，成绩中等，我有时辅导她。”
父亲抬眼。“辅导可以，但不要花太多时间。你的目标是重点中学，不是当小老师。”
“嗯。”
晚饭后，沈清和洗了碗，回到房间预习下周的功课。英语单词，数学公式，语文课文。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临睡前，她走到窗边关窗。目光扫过那排纸鹤，忽然伸手拿起今天折的那只，拆开。
纸张已经留下折痕，无法完全抚平。那些交错的线条像是某种隐秘的记号。
沈清和把纸揉成团，扔进废纸篓。然后关灯，上床，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周一早上她会见到林晚。她们会像往常一样打招呼，一起上课，一起写作业。秋游时她们会坐同一辆车，林晚会用相机拍照，也许会拍她，也许不会。
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沈清和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窗外，十月夜晚的风吹过，带着初冬来临前最后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