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星期三。沈清和醒来时,墙上的日历显示着这个日期。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几秒,然后像往常一样起床,叠被子,换衣服。
早餐桌上,母亲端来粥和咸菜。父亲在看报纸,头版是关于某重点中学升学率的报道。餐厅里很安静,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翻报纸的沙沙声。
“今天放学直接回家。”父亲忽然开口,眼睛没离开报纸,“李老师下午来给你上奥数课。”
“嗯。”沈清和应道。
母亲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沈清和安静地吃完早餐,收拾好碗筷,背上书包。出门前,她看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那是三年前拍的,父亲坐在中间,她和母亲站在两侧,三人都没什么表情,像三个被强行凑在一起的陌生人。
学校里的气氛和家里截然不同。春天气温回升,不少学生换上了薄外套,颜色鲜亮。林晚今天穿了件浅黄色的毛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她看到沈清和进教室,立刻招手。
“早啊清和!”林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了什么秘密。
“早。”沈清和在她旁边坐下,拿出早读要用的语文书。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分数应用题,沈清和已经在预习初中代数。她偶尔抬头听讲,大部分时间在看书桌抽屉里——那里放着本《初中数学竞赛入门》,书页边角平整,没有任何折痕。
课间休息铃响起时,林晚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浅蓝色包装纸包好的盒子,系着白色缎带,打成了漂亮的蝴蝶结。
“清和,给你。”她把盒子放到沈清和桌上,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生日快乐!”
沈清和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又看看林晚的笑脸,好几秒没有说话。
“打开看看。”林晚催促,“我挑了好久呢。”
沈清和伸手,指尖碰到包装纸,触感平滑微凉。她小心地解开蝴蝶结,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本崭新的《小王子》,还有一个浅灰色的硬壳笔记本。
《小王子》的封面是经典的插画——金色头发的男孩站在星球上,背景是星空。书脊崭新,显然刚买不久。沈清和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字:
“给清和:愿你永远像小王子一样,保持纯真和勇气。生日快乐!——你的朋友林晚”
字迹是林晚的,但比平时工整许多,显然是练过很多遍。在名字旁边,还有一个设计过的签名——正是上周沈清和帮她设计的那个,现在已经写得相当流畅了。
沈清和的目光在那个签名上停留了很久。
“这本是我最喜欢的书。”林晚在旁边说,“我妈妈在我八岁生日时送给我的,我看了好多遍。所以也想送给你。”
沈清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纸张光滑,带着新书特有的气味。
“还有这个笔记本。”林晚拿起另一个礼物,“我看你用的笔记本都是最普通的那种,这个封面是防水的,里面纸张特别好,写钢笔字不会洇墨。”
笔记本的封面是浅灰色的麻布质感,右下角烫印着一个简单的银色星星图案。翻开内页,纸张厚实,纹理细腻。
“喜欢吗?”林晚问,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沈清和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睛看着林晚。教室的窗户开着,春风吹进来,扬起林晚额前的碎发。阳光在她脸上跳跃,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明亮。
“谢谢。”沈清和说,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
“不客气!”林晚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对了,放学后你来我家吧,我妈做了蛋糕。虽然比不上蛋糕店的,但是是手工的,可好吃了。”
沈清和沉默了几秒。“今天有奥数课。”
“啊……”林晚的肩膀垮下来,“那怎么办?蛋糕不能放太久。”
“晚上吧。”沈清和说,“课七点结束,我七点半过去。”
林晚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好!那就七点半,我和妈妈等你。”
上课铃响了。沈清和把礼物仔细收进书包,放得平整,怕折了书角。整个上午的课,她都像往常一样认真听讲,认真记笔记。只是偶尔,她的手会无意识地碰碰书包侧面,确认礼物还在那里。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林晚一直在说蛋糕的事。“我妈做了草莓奶油蛋糕,你知道她做奶油可厉害了,又轻又软,一点也不腻。她还特意买了数字蜡烛,虽然我觉得十八岁有点夸张……”
沈清和安静地听着,小口吃饭。
“对了,你以前生日都怎么过啊?”林晚忽然问。
沈清和夹菜的动作停了一瞬。“不过。”
“不过?”林晚眨眨眼,“一次都没过过?”
“嗯。”
林晚愣住了,筷子悬在半空。“为什么啊?”
“没必要。”沈清和说,“生日只是普通的一天。”
“才不是呢!”林晚放下筷子,“生日是一年只有一次的特殊日子!应该庆祝,应该收礼物,应该吃蛋糕!”
沈清和没接话,继续吃饭。食堂里很吵,其他学生在说笑打闹,餐盘碰撞声此起彼伏。阳光从高高的窗户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明亮的光块。
下午的课过得很快。放学铃响时,沈清和收拾好书包,对林晚说:“七点半见。”
“嗯!一定要来哦!”林晚挥挥手。
沈清和走出校门,往西边走去。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路口拐了个弯,走进一家文具店。她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买了一支深蓝色的钢笔——和林晚送她那支是同款,只是颜色更深一些。
回到家时刚好五点。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饭,父亲还没回来。沈清和回到房间,放下书包,先拿出那本《小王子》。
她把书放在书桌上,翻开扉页,又看了一遍林晚的赠言和签名。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盒子——那是她存放重要东西的地方,里面有几张奖状,一些比赛证书,还有一本写满数学题解的笔记。
沈清和把《小王子》放进盒子最上层,合上盖子。笔记本她没有放进去,而是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和她的其他学习用品摆在一起。
六点,父亲回来了。晚饭很简单,三菜一汤,吃饭时没人说话。沈清和安静地吃完,收拾碗筷,然后回到房间准备奥数课。
七点,李老师准时到来。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戴眼镜,表情严肃。她在沈清和的房间给她上课,门关着,客厅里能隐约听到讲解声和写字声。
课讲到七点二十时,沈清和看了一眼时钟。
“累了?”李老师注意到她的动作。
“没有。”沈清和收回视线,“老师,这道题可以用反证法吗?”
课程在七点半准时结束。沈清和送李老师到门口,回来时父亲看了她一眼。
“要出去?”
“去同学家。”沈清和说,“一会儿就回来。”
父亲眉头微皱,但没说什么。沈清和换好鞋,走出家门。
夜晚的风比白天凉一些,带着花香。路灯一盏盏亮起,在路面投下昏黄的光晕。沈清和走得不快,但步伐稳定。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纸袋,里面是下午买的那支钢笔。
到林晚家时,院子里的灯亮着。透过窗户,能看见客厅温暖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沈清和敲了敲门,很快门就开了。
“你来啦!”林晚穿着家居服,头发松松扎在脑后,“快进来,蛋糕要化了!”
客厅的餐桌上果然摆着一个蛋糕,不大,但装饰得很用心。白色奶油抹面,边缘裱着粉色花边,中间用草莓片摆出“18”的字样,周围插着几支彩色蜡烛。
林母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切好的水果。“清和来啦,快坐。晚晚从下午就开始念叨,说怕你不来。”
“谢谢阿姨。”沈清和礼貌地说,把纸袋放在桌上,“这个,给林晚。”
林晚接过纸袋,打开一看,眼睛睁大了。“钢笔?和我送你的那支……”
“是一套。”沈清和说。
林晚拿出钢笔,深蓝色的笔身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笑了:“谢谢你清和。我很喜欢。”
“该吹蜡烛了!”林母点燃蜡烛,“清和,许个愿吧。”
沈清和看着蛋糕上跳动的烛火。十八支小火焰在黑暗中摇曳,映在她浅褐色的瞳孔里。她闭上眼睛,几秒后睁开,吹灭了蜡烛。
林晚和林母一起鼓掌。
“生日快乐!”林晚说,声音清脆。
“生日快乐,清和。”林母温和地笑着。
沈清和看着她们的笑脸,又看了看蛋糕上那个“18”。烛火熄灭后,房间里只剩下顶灯的光,但不知为何,她觉得比刚才更温暖。
林母切了三块蛋糕,每人一块。奶油确实如林晚所说,轻盈不腻,草莓新鲜清甜。沈清和小口吃着,听林晚讲今天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体育课上谁摔了个跟头,语文老师穿了件新裙子,窗外的樱花开始落了。
“对了,清和,”林晚忽然想起什么,“你许了什么愿?”
沈清和顿了顿。“不能说。”
“为什么?”
“说了就不灵了。”林母笑着接话,“这是规矩。”
林晚“哦”了一声,有点失望,但很快又笑起来:“那希望你愿望成真!”
吃完蛋糕,林母收拾桌子,让两个孩子去客厅看电视。林晚选了部动画电影,两人坐在沙发上。电影很热闹,色彩鲜艳,配乐欢快。林晚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笑出声。
沈清和坐得笔直,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但思绪有些飘远。她想起晚饭时父亲沉默的脸,想起奥数课里那些复杂的公式,想起书包里那本《小王子》。
然后她想起刚才吹蜡烛时,自己许的愿。
愿望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但她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实现。
电影结束时快九点了。沈清和起身告辞。林母用纸盒装了一大块剩下的蛋糕,让她带回去。“给你爸爸妈妈尝尝。”
“谢谢阿姨。”
林晚送她到院门口。夜晚很安静,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石榴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像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清和,”林晚忽然说,“以后每年生日,我们都一起过,好不好?”
沈清和看着她。路灯的光晕在林晚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在夜色里格外明亮,像藏着星星。
“好。”沈清和说。
林晚笑了:“那就说定了!明年,后年,大后年……一直到我们变成老太太,都要一起过生日。”
沈清和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提着蛋糕盒往回走,步伐比来时慢了一些。到家时九点二十,客厅的灯还亮着。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母亲在织毛衣。
“回来了?”父亲抬眼。
“嗯。”沈清和把蛋糕盒放在桌上,“林晚妈妈给的蛋糕。”
母亲走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看:“做得真好看。清和,你今天开心吗?”
沈清和顿了顿。“嗯。”
“那就好。”母亲温和笑了,“去洗漱吧,早点睡。”
沈清和回到房间。她先完成今天的学习计划,预习了明天的课程,然后才去洗漱。临睡前,她打开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再次拿出《小王子》。
她翻开书,从第一页开始读。故事很简单,文字优美。读到小王子离开自己的星球,去其他星球旅行时,她停了下来。
窗外的月光很淡,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沈清和的手指轻轻拂过扉页上林晚的签名,那个设计过的、流畅的“林晚”。
然后她合上书,小心地放回盒子里。
关灯后,房间里一片黑暗。沈清和平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她想起林晚说“以后每年生日,我们都一起过”,想起她说“一直到我们变成老太太”。
黑暗中,她的嘴角很轻很轻地,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但很快,那个弧度就消失了。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客厅里传来新闻结束的音乐,接着是父亲起身的脚步声,母亲收拾毛线的声音。一切归于平静后,沈清和才真正入睡。
梦里,她看见一颗很小的星球,上面只有一朵玫瑰花。玫瑰花说:“你愿意驯养我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梦就醒了。
窗外天光微亮,新的一天开始了。沈清和坐起身,像往常一样叠被子,换衣服,洗漱。早餐桌上,一切如常。
只是出门前,她看了一眼日历。四月八日,星期四。
昨天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