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七点，沈清和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奥数练习册。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笑声和广告声混杂在一起，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门外的脚步声很重，一步步靠近。她听得出那是父亲的步伐——比平时更沉，更急。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风。
父亲走进来，脸色阴沉。他今天下班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领带扯松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着。沈清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工作不顺利时，总会这样。
“作业。”父亲伸出手。
沈清和把数学作业本递过去。上面是她今天的作业，全部正确，字迹工整。但父亲没有看正确率，他在挑细节。
“这道题，步骤写得太简略。”他用铅笔指着其中一道应用题，“虽然答案对，但过程不完整。重写。”
“考试时这样写会扣分。”沈清和平静地说，“老师说过，只要逻辑清晰——”
“我说重写。”父亲打断她，声音提高了一些。
沈清和接过作业本，拿起橡皮擦掉那道题的解答，重新写了一遍。这次她写得格外详细，每一步都标注了原因，像在写标准答案。
父亲站在她身后，看着。房间里只有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和父亲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写完那道题，沈清和继续做奥数练习。父亲没有离开，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步沉重。他的目光扫过书架，扫过书桌，最后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那本《小王子》。
崭新的封面，金色头发的男孩站在星球上。在整齐划一、全是教辅书的房间里，这本童话书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父亲走过去，拿起书。
沈清和的笔尖停住了。她转过头，看见父亲翻开了扉页，看见了林晚的赠言和那个设计过的签名。
“同学送的生日礼物。”她说。
父亲看着那行字——“给清和：愿你永远像小王子一样，保持纯真和勇气。”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纯真和勇气？”他冷笑一声，“看这种书，能帮你考上一中吗？”
沈清和放下笔。“这是课外阅读。”
“课外阅读应该看名著，看历史，看科学。”父亲的声音冷硬，“不是这种……童话故事。”
他继续翻书，动作有些粗暴。书页哗哗作响，精美的插画一闪而过。翻到某一页时，他停了下来。
那一页上，小王子对他的玫瑰花说：“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
“浪费时间。”父亲低声说，然后看向沈清和，“你今天去同学家了吗？”
沈清和沉默。
“我问你，今天放学后，你去林晚家了吗？”
“没有。”沈清和说，“我直接回家了。”
“那你昨天呢？前天呢？”父亲的声音越来越高，“是不是只要有机会，你就往她家跑？”
“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辅导她作业？只是陪她玩？只是收这种没用的礼物？”父亲举起那本书，“沈清和，我让你交朋友，不是让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沈清和的手在桌子下握紧。她的背挺得笔直，表情平静，只有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些许情绪。
“这本书，还有那个笔记本，都是她送的？”父亲问。
“是。”
“你们这种所谓的友谊，除了耽误你的学习，还有什么用？”父亲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她成绩中等，性格散漫，家里条件普通。你和她在一起，能学到什么？”
“她——”
“她什么？”父亲打断她，“她能帮你考上一中吗？能帮你拿竞赛奖吗？能让你未来有更好的发展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电视声还在继续，某综艺节目的笑声尖锐刺耳。沈清和看着父亲手里的书，看着那本崭新的、扉页上有林晚签名的《小王子》。
“把书还给我。”她说，声音很轻，但清晰。
父亲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几秒后，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还给你？”他说，“好，我还给你。”
他双手抓住书的两端，用力一扯。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封面被扯成两半，书页散开，像受伤的鸟的翅膀。插图碎片飘落在地板上——小王子的金色头发，玫瑰花的红色花瓣，星空的蓝色碎片。
沈清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父亲把撕碎的书扔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他看着她，胸膛起伏，呼吸粗重。“现在，把心思放回学习上。别让我再看见这种没用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走出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地板上的书页碎片，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电视声。沈清和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碎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
封面碎成了三块，她小心地拼在一起，用胶带粘好。书页大多数沿着装订线撕裂，她按页码顺序整理好，把皱褶的地方抚平。插图碎片最难拼，有些只有指甲盖大小，她耐心地寻找，像在完成一幅复杂的拼图。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站在门口，看着蹲在地上的女儿，欲言又止。
沈清和没有抬头，继续拼着插图。那是一页星空，小王子和飞行员坐在沙漠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撕碎后，星星散落在不同的碎片上，她需要找到正确的位置。
“清和……”母亲轻声说。
“我知道。”沈清和打断她，声音平静，“他只是工作不顺心。”
母亲走进来，也蹲下身，帮她找碎片。两人在灯光下，一片一片地拼凑着那本被撕碎的书。胶带撕开的声音，纸张抚平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你爸爸他……只是希望你过得好。”母亲小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压力大，工作不好做……他不是故意的。”
沈清和没有回答。她找到了最后一片插图碎片——那是小王子的左脚，很小的一块，几乎看不见。她把它粘回原处，然后开始修复扉页。
那一页受损最严重，因为父亲是从那里开始撕的。“给清和”三个字从中间裂开，林晚的签名也碎成了两半。沈清和用最细的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合裂缝，尽量让字迹看起来完整。
“这本书……”母亲看着扉页上的字，“是那个叫林晚的同学送的？”
“嗯。”
“她字写得真好看。”母亲说，声音更轻了，“这个签名，设计得很特别。”
沈清和的手指在签名上停留了一瞬。那个流畅的“林晚”，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现在它被撕碎了，但还能修复。
“她是个好孩子。”母亲继续说，“你爸爸说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他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沈清和说，重复了一遍。她粘好最后一处裂缝，合上书。封面粘好后还能看出裂痕，但整体完整了。书页有些地方会粘在一起，翻起来不太顺畅，但至少，它还是一本书。
她站起身，把书放回床头柜。和之前一样的位置，只是现在它有了伤痕。
母亲也站起来，看着她，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轻轻拍了拍沈清和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间。
门关上了。
沈清和重新坐回书桌前。奥数练习册还摊开着，那道题已经写完了，过程详尽完美。她拿起笔，继续做下一题。
笔尖在纸上移动，写下数字和符号。思路清晰，步骤严谨，没有任何错误。窗外的电视声停了，邻居家也安静下来。整栋楼都陷入夜晚的沉睡中。
只有沈清和的房间还亮着灯。
她做完所有奥数题，开始预习初中化学。元素周期表已经背到第三周期，化学反应方程式写了满满一页。然后是英语，新概念第二册的课文，她默写了一遍，检查，没有错误。
十一点，她合上所有书本，整齐地摞好。笔放回笔筒，橡皮放回原位，桌面上没有一丝杂乱。
她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本修复好的《小王子》。翻开，一页页地看。胶带的痕迹在灯光下反光，像是书页上的疤痕。有些插图拼得不太准确，小王子的脸有一道细微的错位。
翻到那一页——“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
裂缝正好从这句话中间穿过。
沈清和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句话，拂过胶带粗糙的边缘。然后她合上书，放回原处。
关灯，躺下。黑暗中，她看着天花板。月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光带正好照到床头柜，照在那本修复好的书上，封面的裂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沈清和闭上眼睛。
第二天周六，她像往常一样六点起床。晨读，吃早餐，然后开始一天的学习计划。父亲也在家，两人在早餐桌上没有说话。母亲端来粥和咸菜，气氛沉闷。
上午九点，沈清和完成数学练习，去客厅倒水。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听见她的脚步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就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沈清和倒了水，回到房间。她拿出那本浅灰色的笔记本——林晚送的另一件生日礼物。翻开，里面还是一片空白，她还没想好用它来记什么。
她拿起林晚送的那支深蓝色钢笔，拧开笔帽，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日期：5月5日。然后停住。
笔尖悬在纸上，墨迹渐渐在笔尖凝聚，但没有落下。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欢快。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块。光块里有微尘在跳舞，缓慢，轻盈。
沈清和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她从书包里拿出周末作业，开始写。语文作文题目是《我的朋友》，要求写一个真实的朋友，描述他们的特点和你们之间的故事。
沈清和看着题目，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写了一个开头：“我的朋友叫林晚，她坐在我旁边，是我们班的班长。”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铅笔尖在纸上点出一个墨点，然后她擦掉，重新写：“我的朋友叫林晚，她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笑起来像月牙。”
又停住。擦掉。
第三次，她写：“我的朋友送了我一本书，叫《小王子》。她说，希望我永远像小王子一样，保持纯真和勇气。”
这次她没有擦。她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她撕掉草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她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新的纸，写下：“我的朋友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她成绩优秀，乐于助人，是我学习的榜样。”
这次她写完了整篇作文。字迹工整，结构清晰，事例详实。但没有提到林晚的名字，没有提到签名，没有提到蛋糕，没有提到生病时的探望，也没有提到那本被撕碎又修复的书。
只是一篇标准的、优秀的、没有任何个人情感的作文。
写完，她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然后夹进作业本。接着写数学作业，英语作业，科学作业。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一切都完美无缺。
中午吃饭时，父亲问起作业进度。沈清和一一汇报。父亲点头，脸色比昨晚好了一些。
“这才对。”他说，“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沈清和低头吃饭，没有接话。
下午，她去了图书馆。在儿童文学区，她找到了另一本《小王子》。同样的封面，同样的插画，同样的文字。她翻开扉页，空白。
她把书放回书架。
回家路上，她经过林晚家所在的平房区。院子里，石榴树开花了，鲜红的花朵在绿叶间格外醒目。林晚家的窗户开着，能看见里面晃动的身影。
沈清和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回到家，她继续学习。一切如常，一切按计划。只有床头柜上那本有裂痕的书，提醒着昨晚发生了什么，也提醒着她，有些东西即使修复了，裂痕也永远都在。
但至少，它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