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空气湿热粘稠，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整个城市。中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从一百变成五十，从五十变成十，最后归零。
沈清和的房间里，墙上的计划表已经写到了最后一页。每一天的学习任务精确到分钟，完成的项目用红笔打勾，整齐得像印刷出来的表格。父亲每天检查，偶尔会露出满意的表情。
“一中的分数线去年是585。”晚饭时，父亲说，“你至少要考600分，才能进实验班。”
沈清和低头吃饭：“嗯。”
“李老师说你的数学可以冲满分，英语作文注意卷面，语文阅读要再仔细一点。”父亲继续，“不能有任何失误。一中实验班，未来就是重点大学的保证。”
母亲在旁边小声说：“清和已经够努力了……”
“努力不够，要结果。”父亲打断她，“中考是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不能输。”
沈清和放下碗筷：“我吃完了。”
回到房间，她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声音。书桌上堆着成摞的试卷和练习册，空气里有油墨和纸张的味道。她打开窗，夜风吹进来，带着远处烧烤摊的油烟味和夏夜的闷热。
窗外，林晚家的方向亮着稀疏的灯光。平房区的灯光总是这样，零零散散，不像这边楼房那样整齐划一。沈清和看了很久，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浅蓝色的巧克力盒子——情人节时林晚送的，里面还有两颗她舍不得吃的手工巧克力。
她拿起一颗星星形状的，拆开包装。巧克力放了几个月，表面有些发白，但她还是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点点变质的酸。
中考前三天，学校放假让学生自己复习。林晚约沈清和去图书馆，说家里太吵，看不进去书。
市图书馆的自习室里坐满了备考的学生，空气里有紧张的安静，只有翻书声和写字声。林晚和沈清和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各自的复习资料。
“我好紧张。”林晚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橡皮，“我妈说，我能考上二中就不错了。”
沈清和正在看数学错题集，闻言抬起头：“二中？”
“嗯，二中分数线去年是540，我最近模拟考都在550左右。”林晚说，“应该……应该能上吧。”
沈清和沉默了几秒。“一中的分数线是585。”
“我知道啊。”林晚笑了，有点勉强，“我怎么可能考得上。清和你肯定能上，而且能进实验班。我们班主任说了，你是年级前十的料子。”
沈清和没说话，继续看错题集。铅笔在纸上划出轻微的声响。
“以后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了。”林晚的声音更低了些，“一中在城东，二中在城西，隔得好远。”
“周末可以见面。”沈清和说。
“嗯。”林晚点点头，但脸上的笑容还是有点落寞。她翻开英语单词本，开始背单词，嘴唇无声地动着。
沈清和看着她。图书馆的日光灯在林晚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她专注时眉头会微微皱起，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手指握着笔，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林晚。”沈清和忽然开口。
“嗯？”林晚抬起头。
沈清和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没事。好好复习。”
林晚眨眨眼：“哦。”
她继续背单词。沈清和也继续看错题集，但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一些。
中考前一天晚上，父亲最后一次检查沈清和的知识点。
“古诗文默写，错一个字都不行。”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至少要做对前两问。”
“英语作文，开头结尾要用模板，中间段落要有逻辑。”
沈清和一一应下，表情平静。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考场。”父亲说，“中午你妈送饭，在考场外吃，吃完休息一会儿，下午继续考。”
“不用送。”沈清和说，“我自己去。”
“不行，这么重要的日子，家长必须陪考。”父亲语气坚决，“别的孩子都有家长陪，你不能没有。”
沈清和没再争辩。她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准考证，仔细看了一遍。考场在三中，离她家四站公交车的距离。离林晚家五站。
她又拿出笔袋，检查里面的文具：两支黑色签字笔，两支2B铅笔，橡皮，直尺，圆规。一切都准备好了。
最后，她拉开抽屉，拿出林晚送的那支深蓝色钢笔。笔帽上的星星图案在台灯下微微反光。她看了一会儿，把笔放回抽屉，锁上。
中考第一天，天气闷热。父亲果然送她去考场，一路上都在重复注意事项。沈清和安静地听着，目光看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道。
考场外人山人海，家长们比考生还紧张。沈清和下车时，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常发挥就行，你没问题。”
沈清和点点头，走进考场。
第一科语文。试卷发下来，她快速浏览了一遍。题目都在预料之中，古诗文默写都是她背过无数遍的。她开始答题，笔尖在答题卡上移动，字迹工整清晰。
写到作文时，题目是《选择》。要求写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谈谈自己的感悟。
沈清和盯着题目，看了很久。监考老师走过来，轻声提醒：“同学，抓紧时间。”
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标题，然后开始构思。但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考场里很安静，只有写字声和空调的嗡嗡声。窗外的梧桐树上，知了在拼命地叫。
最终，她写了一个标准的中考作文：选择努力学习，选择坚持梦想，选择成为更好的人。结构完整，论点清晰，论据充分，语言优美。
写完后，她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然后放下笔。
接下来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她都按部就班地完成。题目对她来说不难，甚至可以说简单。她每科都提前二十分钟做完，然后检查，但检查时，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
窗外是六月的蓝天，白云缓缓移动。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旗杆上的国旗在风中飘动。
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沈清和放下笔，靠在椅背上。监考老师收走试卷和答题卡，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答案，抱怨题目难易。
沈清和收拾好文具，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了人，欢呼声、笑声、叹息声混杂在一起。她在人群中寻找，很快看到了林晚。
林晚正在和几个同学说话，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看见沈清和，她眼睛一亮，挤过来。
“考完了！”林晚说，声音里透着轻松，“终于考完了！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沈清和说。
“我觉得我数学考砸了。”林晚垮下脸，“最后一道大题完全不会。不过算了，考完了就不想了！我们去吃冰吧？我请客！”
沈清和点头：“好。”
两人走出校门，避开拥挤的人群，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冰店。店里坐满了刚考完的学生，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她们在角落找到位置，点了两份芒果冰。
“暑假你想做什么？”林晚挖了一大勺冰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我要睡到自然醒，把想看的电视剧都补完，还要去游泳……”
沈清和安静地听着，小口吃着冰。芒果很甜，冰沙细腻。
“对了，你肯定能上一中吧。”林晚说，“到时候你就是重点高中的学生了，我还是普通高中的。我们差距越来越大了。”
“不会。”沈清和说。
“怎么不会。”林晚笑了，“你那么聪明，以后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我呢，能上个一本就不错了。”
沈清和没接话，只是看着她。林晚的脸因为吃冰而微微泛红，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沾了一点芒果酱。她伸手，用纸巾轻轻擦掉林晚嘴角的果酱。
林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谢谢。”
成绩公布那天，沈清和在家里接电话。班主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兴奋和一点点困惑。
“沈清和，你的成绩是……568分。”
沈清和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嗯。”
“数学115，语文108，英语112，物理93，化学90。”班主任报着分数，“这个成绩……上二中没问题，但是一中……去年一中分数线585。”
“我知道。”沈清和说。
“你怎么会……”班主任欲言又止，“你平时的模拟考都在600分以上。是考试时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太紧张了？”
“可能有点感冒。”沈清和平静地说，“谢谢老师关心。”
挂掉电话后，客厅里一片寂静。父亲站在她身后，脸色铁青。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抹布，表情不安。
“568分？”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考了568分？”
“嗯。”
“数学115？你平时数学都是满分！”
“考试时头晕。”沈清和说，“可能中暑了。”
“中暑？”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这么重要的考试，你告诉我你中暑了？！”
沈清和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上不了一中！上不了实验班！你这些年的努力全白费了！”父亲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震得窗户都在轻微颤动。
母亲小声说：“别这样，孩子已经很难过了……”
“难过？她有什么资格难过！”父亲转向沈清和，“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考试时走神了？还是根本就没认真考？”
沈清和抬起眼，浅褐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就是没考好。”
父亲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几秒后，他猛地转身，一拳捶在墙上。闷响过后，墙上的挂钟晃了晃。
“出去。”他说，声音压抑着怒火，“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沈清和转身，走出家门。她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走下去，一步一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
她没有走远，就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坐下。下午的阳光很烈，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有孩子在玩滑板车，笑声清脆。
手机响了。是林晚。
“清和！我考了552！能上二中了！”林晚的声音兴奋得几乎破音，“你呢？你考了多少？”
沈清和看着地上晃动的光斑：“568。”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568？怎么会……你平时不是都600多吗？”
“考试时不舒服。”沈清和说，“有点发烧。”
“啊……”林晚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担忧，“那你现在好点了吗？去医院了吗？”
“好了。”
“那……那你能上二中吗？二中分数线去年540，你应该能上吧？”
“嗯。”
“太好了！”林晚又高兴起来，“那我们又能在一个学校了！虽然二中不如一中，但是……但是我们可以在一起！”
沈清和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嗯。”
“你……你爸爸是不是很生气？”林晚小声问。
沈清和看向家的方向，那栋灰色的楼房在阳光下沉默矗立。“还好。”
“对不起……”林晚的声音低了下去，“都是因为我总找你玩，耽误你学习……”
“不是。”沈清和打断她，“是我自己的问题。”
“可是——”
“没有可是。”沈清和说，“和你没关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沈清和能听见林晚轻微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电视的声音。
聊了一会后挂掉电话，沈清和又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影子被拉得很长，她才起身回家。
开门时，父亲不在客厅。母亲从厨房出来，眼睛有点红。
“你爸爸去散步了。”母亲小声说，“清和……你真的只是考试时不舒服吗？”
沈清和看着她，几秒后点头：“嗯。”
母亲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去洗把脸吧，晚饭好了。”
晚饭时父亲没回来。沈清和和母亲相对无言地吃饭。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八点多，父亲回来了。他没看沈清和，直接进了书房。门关上的声音很重。
沈清和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修复好的《小王子》，翻开扉页。林晚的字迹还在那里，“给清和：愿你永远像小王子一样，保持纯真和勇气。”
她看了很久，然后合上书，放回原处。
窗外，夏夜的风吹进来，带着热气。远处有烟花升起，在空中炸开，绚烂一瞬，然后消失。
沈清和走到窗边，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她的表情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有眼睛里的光，像遥远的星星，安静，坚定，不为任何人动摇。
她知道父亲会生气，知道母亲会担心，知道老师会失望，知道未来可能因此改变。
但她不后悔。
因为她知道……
而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