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七点半,沈清和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书桌上摊开的是高二的物理竞赛题集——她已经开始自学高二的内容了。笔尖在纸上划过,写下复杂的公式和演算步骤,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规律,停在门口。敲门声响起,两下,不轻不重。
“进来。”沈清和说,笔尖没有停。
父亲推门进来。他穿着家居服,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
“学习计划表。”他把文件夹放在书桌上,“李老师新制定的,从下周开始执行。”
沈清和放下笔,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从周一至周日,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十一点,每个时间段都安排了学习内容。周末除了常规的奥数、物理、化学辅导班,还新增了英语口语和作文专项训练。
“周六下午这个时间,”父亲指着表格上的一个空白格,“我约了张教授,他是大学物理系的,可以给你做竞赛指导。每周两小时。”
沈清和看着那张表格,看了很久。台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平静,甚至淡漠。
“爸,”她开口,声音平稳,“我觉得现在的安排已经够了。”
父亲皱眉:“够了?你上次物理竞赛只拿了市二等奖,离一等奖还差八分。这叫够了?”
“那是高一组的比赛,我提前一年参加。”沈清和说,“而且我主攻的是数学竞赛,物理只是辅助。”
“辅助也要做到最好。”父亲语气强硬,“你现在的成绩,上一本线没问题,但要上顶尖大学,必须靠竞赛加分。数学、物理、化学,一个都不能落下。”
沈清和沉默了几秒,手指在表格上轻轻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时间安排,像一张网,把她牢牢困住。
“那休息时间呢?”她问。
“休息?”父亲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你每天晚上十一点睡觉,早晨六点起床,七小时睡眠足够。午休半小时,吃饭时间也可以放松。还需要什么休息?”
沈清和抬起眼,浅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透:“我是说,完全没有安排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父亲看着她,眉头皱得更紧:“你需要自由支配的时间做什么?玩游戏?看电视?还是去找林晚?”
最后那个名字被说出来时,房间里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窗外的风声变得清晰,远处有汽车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需要时间消化学过的内容。”沈清和平静说,“也需要时间放松,否则学习效率会下降。”
“你的学习效率一直很高。”
“现在高,不代表一直高。”沈清和说,“长期高压,会产生厌学情绪,成绩反而会下滑。”
父亲盯着她,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几秒后,他冷笑一声:“你这是为自己偷懒找借口。”
“不是借口。”沈清和翻开文件夹的下一页,那是她这学期的成绩单——所有科目都是年级前十,数学和物理是年级第一,“我最近两次月考,数学分数虽然还是第一,但和第二名的差距在缩小。从十五分缩小到八分。”
父亲看着成绩单,表情严肃起来。
“因为太累了。”沈清和继续说,声音依然平稳,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注意力无法长时间集中,做题时会犯低级错误。上周的物理小测,我错了一道基础题,因为前一天晚上学到一点。”
这些都是事实,她有选择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高压导致疲劳,疲劳导致效率下降,效率下降导致成绩下滑。
父亲沉默着。房间里只有时钟的滴答声,一声声,清晰而规律。
“你想要多少自由时间?”他终于开口。
“每周至少一个下午。”沈清和说,“不安排任何学习任务,不参加任何辅导班。”
“不可能。”父亲立刻否决,“周六下午张教授的课必须上,他是物理竞赛评委,能给你内部资料。”
“那就周日。”沈清和说,“周日全天,我只完成学校作业,不上任何额外辅导。”
父亲的手指在书桌上敲了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敲了三下,停顿,又敲了三下。
“周日你要预习下周的课程,还要完成我布置的拓展题。”他说。
“我可以把预习安排在晚上。”沈清和说,“周日下午和晚上,是我的自由时间。”
“你要这段时间做什么?”父亲问,眼神锐利。
沈清和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做什么都可以。睡觉,看书,散步,或者……”她停顿了一下,“或者去找同学讨论问题。”
“林晚?”父亲直接点破。
“不一定是她。”沈清和说,“任何同学都可以。我需要正常的社交,这对心理健康和人格发展很重要。”
这句话像是从某本教育心理学书上摘下来的,标准,正确,无可反驳。父亲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不悦,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问。
沈清和拿起那张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手指在“周日全天辅导班”那一栏轻轻点了点:“那我可能无法保证学习状态。强迫学习效果有限。”
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显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科学结论。父亲的脸沉了下来。
“你在跟我谈条件?”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怒气。
“我在陈述事实。”沈清和说,“爸,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不是机器。我需要休息,需要自由,需要一点……正常的生活。”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很清晰。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窗户轻微震动。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城市的声音背景里。
父亲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他的影子被台灯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晃动。走了两圈,他停在书架前,手指无意识划过那些厚重的竞赛辅导书。
“你的成绩不能下降。”他终于开口,背对着沈清和,“一丝一毫都不能。”
“我知道。”沈清和说。
“周日你可以休息,但周一到周六的安排不变。”父亲转过身,“而且,如果下次月考,你的名次掉出年级前三,这个协议就作废。”
沈清和点头:“好。”
“还有,”父亲补充,“你去哪里,和谁一起,必须提前告诉我。晚上七点前必须回家。”
“好。”
父亲看着她,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继续学习吧。”他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门关上了。沈清和坐在书桌前,没有立刻动。她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日程表,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红笔,在周日那一栏画了一个圈。
她放下笔,继续做物理题。思路依然清晰,步骤依然严谨,只是这一次,她的嘴角很轻很轻地,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几分钟后,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很轻,迟疑的。敲门声也很轻,几乎听不见。
“进来。”沈清和说。
门被推开一条缝,母亲探进头来。她的脸上带着担忧,眼睛有点红。
“清和……”她小声说,“你爸爸他……你别怪他,他只是希望你好。”
“我知道。”沈清和说。
母亲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牛奶。她放在书桌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缘:“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爸爸他……”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他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单位在裁员……所以他特别焦虑,怕你以后……你知道的。”
沈清和抬起头,看着母亲。灯光下,母亲的脸显得格外憔悴,眼角的皱纹很深,鬓边有几根白发。她忽然发现,母亲老了。
“妈,我明白。”她说。
母亲点点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牛奶趁热喝。别学太晚。”
她转身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回头说:“周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妈妈支持你。”
门轻轻关上了。
沈清和端起牛奶,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她喝了一口,很甜——母亲总是放很多糖。
她继续学习,一直学到十一点。准时关灯,上床,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第二天周六,辅导班照常。奥数课,物理课,化学课。沈清和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认真完成课后作业。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是下午四点,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一些。走出培训机构大楼时,她看了一眼手机——林晚发来消息,说在家看电视剧,问她要不要来。
沈清和回复:明天去。
周日早晨,她睡到七点才起床——比平时晚了一小时。母亲准备了丰盛的早餐,煎蛋,粥,还有她喜欢的小笼包。父亲不在家,母亲说他去单位加班了。
“你爸爸他……”母亲欲言又止,“他其实……”
“妈,我明白。”沈清和说,“不用解释。”
母亲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点点头。
吃完早餐,沈清和回房间写作业。学校的作业不多,她一小时就完成了。然后她拿出手机,给林晚发消息:我现在过去。
林晚秒回:好!我妈做了蛋糕!
沈清和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母亲在客厅看电视,看见她,问:“要出去?”
“嗯,去林晚家。”沈清和说,“讨论学习。”
母亲点点头:“早点回来。”
“知道。”
走出家门时,沈清和深吸了一口气。秋天的空气清冽干净,带着阳光和落叶的味道。天空很蓝,云很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往林晚家走去,步伐比平时轻快一些。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时柔和。
她知道父亲随时可能收回承诺,知道她必须用完美的成绩来维持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但至少今天,至少此刻。
可以去做想做的事,去见想见的人,去享受一个普通高中生应该有的、平凡而珍贵的周日下午。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