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黄昏来得特别早。下午五点半,天色已经暗成灰蓝色,教学楼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高一三班的教室门口,沈清和背着书包走出来。她今天值日,走晚了些,走廊里已经没什么学生了。书包是深蓝色的,背带调整得恰到好处,不会太松也不会太紧。她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
教学楼外的空地上,还有零星几个学生在等家长或闲聊。初冬的风有点冷,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远。沈清和拉了拉校服外套的拉链,正要往校门方向走,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沈清和!”
声音有些紧张,尾音微微发颤。沈清和停下脚步,转身。一个男生站在不远处,是同年级五班的周浩。他个子挺高,穿着篮球服外面套着校服外套,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信封边缘。
沈清和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事?”
周浩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身后不远处,几个男生挤在一起,探着头往这边看,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笑容。空地上剩下的几个学生也注意到了这边,放慢了脚步,装作不经意地往这边瞟。
“那个……”周浩开口,声音又低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提高音量,“沈清和,我有话跟你说。”
沈清和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黄昏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周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走上前,把那个浅蓝色的信封递过来:“这个……给你。”
信封很厚,看得出里面不止一页纸。沈清和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接。
“我喜欢你。”周浩说,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那几个看热闹的男生发出压抑的起哄声,又赶紧捂住嘴。
沈清和抬起眼,浅褐色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透。她看了周浩几秒,然后说:“谢谢。”
就两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是在说“谢谢你的橡皮”或者“谢谢你的笔”。周浩愣住了,举着信封的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收回去还是继续递着。
“但是抱歉。”沈清和继续说,声音平稳,“我不打算谈恋爱。”
她说得直接,没有婉转,也没有解释。周浩的脸慢慢涨红了,不是害羞,是尴尬和一点点难堪。他身后的男生们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我……”周浩还想说什么,但沈清和已经转过身,继续往校门方向走去。她的步伐和刚才一样,不快不慢,背挺得笔直,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周浩站在原地,手里的信封慢慢垂下来。黄昏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掠过他的脚边。那几个男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些什么,但他好像没听见。
沈清和走到校门口时,林晚正站在那里等她。林晚今天没值日,本来可以先走,但她说要等沈清和一起。她靠在墙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看见沈清和过来,站直了身体。
“走吧。”沈清和说。
林晚跟在她身边,两人一起走出校门。街道上车流如织,下班高峰期的喇叭声和引擎声混杂在一起。路灯还没亮,天色已经暗得只能看清人影的轮廓。
“刚才……”林晚开口,声音有点犹豫,“刚才我看见了。”
“嗯。”沈清和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林晚咬了咬嘴唇:“周浩跟你表白了?”
“嗯。”
“他……”林晚顿了顿,“他挺受欢迎的,篮球打得好,成绩也不错。好多女生喜欢他。”
沈清和没接话,只是往前走。她的侧脸在暮色中轮廓分明,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投下石子也激不起涟漪。
林晚加快脚步,跟上她:“那你……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沈清和问。
“就是……他跟你表白啊。”林晚说,“你不考虑一下吗?他人挺好的。”
沈清和侧头看了她一眼。路灯在这时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笼罩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像秋夜的湖水。
“不考虑。”她说。
“为什么?”林晚追问,“你不喜欢他那种类型?”
沈清和转回头,继续往前走。两人经过一家面包店,刚出炉的面包香气飘出来,甜腻温暖。店里灯光明亮,顾客进进出出,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不喜欢任何人。”沈清和说。
林晚愣住了,脚步慢了一拍。沈清和走出几步,发现她没跟上,停下来等她。
“什么叫……不喜欢任何人?”林晚追上去,声音里带着困惑,“你难道……从来没喜欢过谁吗?”
沈清和沉默了几秒。街道上的车灯连成流动的光河,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远处有警笛声响起,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没有。”她最终说。
林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跟着沈清和往前走。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那……”林晚又开口,声音更轻了,“你以后会喜欢上谁吗?”
沈清和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她们经过一个公交站,等车的人群挤在一起,有人看手机,有人聊天,有人张望着来车的方向。公交车进站,车门打开又关上,载走一车人,留下一阵尾气和短暂的寂静。
“不会。”沈清和说。
林晚抬起头看她:“为什么?”
“没时间。”沈清和说,语气平静,“也没必要。”
“可是……”林晚还想说什么,但沈清和打断了她。
“林晚,”沈清和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我不打算谈恋爱,现在不打算,以后也不打算。”
路灯的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让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她的声音很清晰,像在陈述一个已经决定的事实。
“我会一个人一生。”她说。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沈清和。那句话在初冬的夜晚里飘散开来,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塑料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远处有流浪猫叫了一声,又安静下来。
“为什么?”林晚最终问,声音很小。
沈清和没有回答。她重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林晚只好跟上去,但这次她没再问问题。两人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和远处车流的声音。
走到分岔路口时,该分开了。林晚往东,沈清和往西。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向不同的方向,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
“清和。”林晚叫住她。
沈清和回过头。
林晚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但最后只是说:“路上小心。”
“嗯。”沈清和点头,“你也是。”
她转身往西走去,背影在路灯下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街角。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风吹得她有点冷,她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往家走去。
回家路上,她一直在想沈清和的话。“我会一个人一生。”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为什么?为什么沈清和会这么说?她才十七岁,怎么会决定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林晚想不通。
回到家,林母正在准备晚饭。厨房里飘出炖肉的香气,温暖诱人。林晚放下书包,走到厨房门口。
“妈,”她开口,“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直接告诉他吗?”
林母正在切菜,闻言抬起头,笑了:“怎么突然问这个?有喜欢的人了?”
“不是。”林晚摇头,“就是……今天看到有人跟清和表白,清和拒绝了。她说她以后都不打算谈恋爱,要单身一辈子。”
林母停下切菜的动作,擦了擦手,走过来:“清和真这么说?”
“嗯。”林晚点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林母看着她,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复杂。她伸手摸摸林晚的头:“每个人对感情的看法不一样。清和那孩子……心思重,想得多。她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呢?”林晚问。
“这你得问她。”林母说,“不过晚晚,感情是很复杂的事情。有人渴望爱情,有人回避爱情,有人还没准备好,有人……可能还没遇到对的人。”
林晚似懂非懂点点头。
晚饭后,她回到房间写作业。但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她拿出手机,想给沈清和发消息,问清楚下午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窗外,十一月的夜晚很安静。没有星星,只有路灯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温暖。林晚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沈清和说“我会一个人一生”时的样子。
那么平静,那么确定,像在说一件已经注定的事。
林晚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闷,有点难受,但说不清为什么。是因为沈清和要单身一生?
她想不明白。
而另一边,沈清和回到家,父亲正在客厅看新闻。她打过招呼,回到房间,放下书包。书桌上还摊着昨晚没做完的物理竞赛题,她坐下来,拿起笔。
但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没有动。
她想起黄昏时周浩递过来的浅蓝色信封,想起林晚问“你为什么”时的表情,想起自己说“我会一个人一生”时的决绝。
那句话是真的。她是真的打算单身一生。
不是因为不相信爱情,不是因为害怕受伤,也不是因为没时间。
而是因为……
沈清和放下笔,走到窗边。窗外是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些温暖,有些孤独,有些正在开始,有些已经结束。
她看着那些灯火,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笔。
笔尖在纸上移动,写下复杂的公式和演算步骤。思路清晰,步骤严谨,没有任何错误。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窗外,十一月的风吹过,带着初冬的寒意。远处有警笛声再次响起,划破夜晚的寂静。
沈清和没有抬头,继续写题。灯光下,她的侧脸平静专注,像一尊不会为任何事情动摇的雕塑。
那句“一个人一生”不是气话,不是玩笑,不是逃避。
那是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