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公布那天，下着暴雨。
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在玻璃上冲刷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客厅里，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成绩单和志愿填报确认表。他的脸色阴沉得像窗外的天空。
沈清和站在他对面，背挺得笔直，表情平静。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手指紧紧攥着围裙边缘，脸色苍白。
“739分。”父亲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全国第一。这个分数，世界上什么学校去不了？！”
沈清和没说话。
“然后呢？”父亲把志愿表摔在茶几上，纸张在玻璃面上滑出一段距离，“你填了什么？北京理工大学？北京科技大学？北京工业大学？”他每念一个名字，声音就提高一分，“全都是北京的普通一本！没有一所是顶尖的！”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更急了，像是要把玻璃砸碎。远处的雷声滚滚而来，在天际炸开。
“为什么？”父亲站起身，走到沈清和面前，“告诉我，为什么放弃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填这些学校？”
沈清和抬起眼，浅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平静。“因为这些学校适合我。”
“适合你？”父亲冷笑，“739分去这些学校叫适合？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想上清华北大？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为了你的教育付出了多少？”
“我知道。”沈清和说，“所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会作出补偿。
“你自己的选择？”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懂什么叫选择？你以为填志愿是儿戏吗？这关系到你的一辈子！”
沈清和沉默着。窗外的闪电划过，瞬间照亮她的脸，又迅速暗下去。她的表情依然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投下巨石也激不起涟漪。
“改志愿。”父亲命令道，“现在还没到截止时间，立刻改回来。第一志愿填清华，第二志愿北大，第三志愿……”
“不改。”沈清和打断他。
父亲愣住了。他盯着沈清和，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几秒后，他的脸涨红了，不是生气，是一种更深层的、被冒犯的愤怒。
“你说什么？”他咬着牙问。
“我说，不改。”沈清和一字一句地重复，“志愿已经填好了，不会改。”
客厅里陷入死寂。只有雨声、雷声，还有母亲压抑的抽泣声。闪电再次划过，把三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三座沉默的雕塑。
“好。”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可怕，“翅膀硬了，会自己做主了是吧？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非要填北京的学校？为什么非要和那个林晚在同一个城市？”
沈清和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收紧，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和她没关系。”
“没关系？”父亲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从初中开始就围着她转，高中三年天天往她家跑，现在填志愿还要跟她去同一个城市！沈清和，你当我是傻子吗？”
沈清和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志愿表上，落在那些她精心挑选的学校名字上。每一个，都是根据林晚的成绩推算出的，林晚最可能考上的学校。
“说话！”父亲吼道，手掌重重拍在茶几上。玻璃面震动，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说了，和她没关系。”沈清和平静说，“是我自己想去北京。”
“放屁！”父亲彻底失控了，“你当我没看见？你手机里全是她的照片！你房间抽屉里藏着她送的那些破烂！你为了她，连清华北大都不要了！沈清和，你是不是喜欢她？”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客厅里炸开。母亲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沈清和的身体僵了一瞬，很短暂，短暂到几乎察觉不到。然后她抬起眼，看着父亲，眼神平静得可怕。
“是又怎样？”她问。
四个字。很轻，但在暴雨和雷声的间隙里，清晰得像玻璃碎裂的声音。
父亲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愤怒，震惊，厌恶，还有一丝……恐惧。他盯着沈清和，像是盯着某种陌生而危险的生物。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说，”沈清和重复，声音依然平静，“是又怎样？”
下一秒，父亲的巴掌扇了过来。
很重，很快，带着所有的愤怒和失控。沈清和没有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巴掌落在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头偏到一边，几缕碎发从马尾里散出来，贴在脸颊上。
母亲尖叫一声，冲过来拉住父亲：“你干什么！别打孩子！”
父亲甩开母亲，指着沈清和，手指在发抖：“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辛辛苦苦培养你十八年，不是为了让你变成同性恋！不是为了让你喜欢一个女生！”
沈清和慢慢转回头。左脸颊已经红肿起来，但她的表情依然平静，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她问。
“有错！”父亲吼道，“喜欢女生就是错！同性恋是病！是怪物！我沈家没有你这种女儿！”
沈清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窗外的雨更大了，雷声更近了。闪电不断划过，把客厅照得忽明忽灭。在那些明灭的光影里，她的脸像是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那从今天起，”她终于开口，“我就不是你女儿了。”
说完，她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步伐平稳，背挺得笔直，像往常一样。
“你给我站住！”父亲追上来，抓住她的肩膀，“我还没说完！你今天必须把志愿改了！必须和那个林晚断了联系！否则你别想出这个门！”
沈清和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放手。”
“我不放！”父亲抓得更紧，“我告诉你沈清和，你要么听我的，要么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沈清和沉默了几秒。然后她转过身，看着父亲，眼神冷得像冬夜的寒冰。
“我说，放手。”
父亲被她的眼神镇住了，手下意识松了一下。但很快，愤怒重新占据上风，他不但没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抓住沈清和，要把她拉回来。
然后，事情发生得太快。
沈清和的手闪电般探出，抓住父亲的手腕，一拧一推。动作干净利落，和当初在花园里对付陈宇时一样。父亲发出一声痛呼，被迫松开了手。
紧接着，沈清和的拳头挥了出去。
打在脸上。很重，很快，带着十八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忍耐、所有的愤怒和绝望。
闷响。牙齿碎裂的声音。鲜血溅出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父亲被打得向后踉跄，撞在墙上，然后滑倒在地。他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涌出，滴在地板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和——他的两颗门牙和一颗侧切牙被打掉了，嘴唇破裂，整个下巴都是血。
沈清和站在原地，拳头还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她的呼吸第一次乱了，胸口剧烈起伏。脸上依然平静。
母亲尖叫着扑过去，扶住父亲，然后转头看向沈清和，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绝望：“清和……你……你怎么能……”
“滚。”父亲推开母亲，挣扎着站起来，指着门口，声音因为缺了牙齿而模糊不清，“给我滚！从今天起，你不是我女儿！我没有你这种女儿！滚！”
沈清和看着他，看着满脸是血的父亲，看着哭泣的母亲，看着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整洁得过分、安静得过分、规矩得过分的家。
然后她转身，走进自己房间。
她没有收拾太多东西——几件衣服，几本书，那个装着《小王子》的深蓝色盒子，那本浅灰色的笔记本，林晚送她的围巾和项链。她把它们装进一个双肩包里，背好。
走出房间时，父亲还站在原地，用手帕捂着嘴，血已经把白色的手帕染红大半。母亲蹲在地上哭，肩膀剧烈颤抖。
沈清和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她走到门口，换鞋，开门。
暴雨立刻扑进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没有停顿，走进雨里，关上门。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个家，隔绝了过去十八年的一切。
街道上空无一人，雨水在路面汇成河流，湍急地流向排水口。路灯在雨幕中发出昏黄的光，像一只只朦胧的眼睛。沈清和走在雨里，没有打伞，任由雨水冲刷。
她走得很慢，但很稳。背挺得笔直，像永远不会弯腰。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她到了林晚家。院子里，石榴树在暴雨中剧烈摇晃，叶子被打落一地。屋里的灯还亮着，温暖的光从窗户透出来，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
沈清和站在院门外，没有立刻敲门。她看着那扇门，看了很久。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流过脸颊，流过脖颈，浸透衣服。很冷，但她感觉不到。
最终，她抬起手，敲了敲门。
几秒后，门开了。林晚站在门口，穿着家居服，头发松松扎着。看见沈清和，她愣住了。
“清和？你怎么……”她的话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了沈清和湿透的衣服，红肿的左脸，还有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我能进来吗？”沈清和问，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当然！”林晚立刻让开身，“快进来！你怎么淋成这样？没带伞吗？”
沈清和走进屋。雨水从她身上滴落，在地板上积起一小滩水渍。林母从客厅出来，看见她也愣住了。
“清和？你这是……”
“阿姨，”沈清和开口，声音依然很轻，“我能……在您家住一段时间吗？”
林母和林晚对视一眼，然后林母快步走过来：“当然可以！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晚晚，去拿毛巾和干衣服！”
林晚跑进房间，又跑出来，手里拿着毛巾和一套干净的家居服。沈清和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走进卫生间。
热水冲刷下来时，她才感觉到冷——刺骨的冷，从皮肤一直冷到骨头里。她站在水流下，很久，很久，直到热水开始变凉，才关掉水龙头。
擦干身体，换上林晚的衣服——浅粉色的，有点小，但很柔软，带着洗衣液的淡香和林晚的气息。
走出卫生间时，林晚和林母已经等在客厅了。茶几上摆着一杯热姜茶，冒着白气。
“快坐下，把茶喝了。”林母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
沈清和端起姜茶，喝了一口。很辣，很暖，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驱散了一些寒冷。
“和我爸吵架了。”她说。
“吵架？”林晚看着她红肿的脸，“他打你了？”
“嗯。”
林晚的眼睛立刻红了：“为什么？就因为你填志愿的事？”
沈清和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嗯。”
“就因为这个？”林晚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就因为你没填他想要的学校，他就打你？还把你赶出来？”
“晚晚。”林母轻声制止她，然后看向沈清和，“清和，到底怎么回事？你爸爸他……虽然严厉，但也不至于……”
“他让我改志愿，我不改。”沈清和说，“就吵起来了。”
她说得很简单，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关于林晚，关于喜欢，关于那三颗被打掉的牙齿。有些事，她不能说。有些真相，林晚现在还不能知道。
“那你现在怎么办？”林晚问，声音里满是担忧，“总不能一直不回家吧？”
“我暂时不回去了。”沈清和说，“等开学，我去北京。”
“可是……”林晚还想说什么，但被母亲打断了。
“好了，先让清和休息吧。”林母站起身，“清和，你就住晚晚房间，晚晚跟我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沈清和点点头：“谢谢阿姨。”
“不用谢。”林母摸摸她的头，眼神温柔，“把这里当自己家。”
林晚的房间还是老样子，有点乱，但很温暖。书桌上堆着课本和小说，窗台上摆着小玩偶，床上铺着印满星星月亮的床单。
沈清和在床边坐下，手指轻轻拂过床单上的星星图案。很柔软，很温暖，像林晚给人的感觉。
林晚抱着枕头和被子进来：“我给你加床被子，晚上冷。”
“不用。”沈清和说，“这样就够了。”
林晚把被子放在床上，然后在她旁边坐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持续，但已经小了一些。
“清和，”林晚终于开口，声音很小，“你真的……不回家了？”
“嗯。”沈清和点头。
“为什么？”林晚问，“就因为你没按他的意思填志愿？可是……那是你的人生啊，他凭什么……”
“不只是因为这个。”沈清和打断她，声音很轻，“还有很多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沈清和转过头，看着林晚。灯光下，林晚的眼睛很亮，满是困惑和担忧。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颊因为刚才的激动而微微泛红。
那么单纯，那么干净，那么……一无所知。
沈清和看了她很久，然后移开视线。
“没什么。”她说，“就是……累了。不想再按照别人的安排生活了。”
林晚似懂非懂点点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去北京。”沈清和说，“上学，工作，养活自己。”
“可是学费呢？生活费呢？”
“我有钱。”沈清和说，“之前写程序赚的，够用。”
林晚想起那七十万，想起沈清和说“本来就是想给你买东西才去赚钱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感动，心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清和，”她小声说，“我会陪你的。不管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沈清和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嗯。”她说。
窗外，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露出深蓝色的夜空和几颗稀疏的星星。远处传来蛙鸣声，一声，一声，清脆而悠长。
林晚站起身：“那你早点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好。”沈清和点头，“晚安。”
“晚安。”
林晚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沈清和坐在床边，没有立刻躺下。她看着窗外的夜空，看着那些遥远的星星。
然后她躺下，拉过被子。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还有林晚身上那种特有的、干净清爽的气息。
她闭上眼睛。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争吵，决裂，暴力，离家。但奇怪的是，她现在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后的海面，虽然满目疮痍，但终于不再动荡。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自由了。
她终于不用再隐藏，不用再压抑，不用再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爱自己想爱的人。
即使那条路很难走，即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