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惊蛰。
雷声在天边滚过,戊戌山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大圣庙前的桃树又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阶上,很快被往来的香客踩进泥土。
黄四——那位由黄鼠狼变成的庙祝,正在洒扫庭院。他已经完全是个中年人的模样,甚至鬓角有了几根白发。王寡妇去年成了王娘子,如今正挺着微隆的肚子,在偏殿里整理香烛。
“当家的,晌午想吃点什么?”王娘子扶着腰走出来。
黄四停下扫帚,憨厚地笑:“昨儿李三哥送来的春笋不错,配上腊肉炒炒。”
“成。”王娘子应着,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儿个天气怪,刚还晴着,这会儿又阴了。”
不是天气怪,是戊戌山的灵气在波动。
黄四放下扫帚,望向深山方向,那是李老三的住处。自从去年得了那枚创世神权晶体后,李老三就搬到了后山竹林的小院里,说是要“静静心”。
但黄四知道,这位恩公心里有事。
正想着,天边忽然霞光大盛。
不是朝霞,也不是晚霞,而是七彩的、层层叠叠的祥云,从九天之上铺陈而下。云中有仙乐飘荡,有鸾凤和鸣,有金甲天兵开道,有仙娥散花。
整个戊戌山都被惊动了。村民们纷纷跑出屋舍,仰头望天。
“这是...天庭仪仗?”黄四喃喃道。
霞光中,三道身影缓缓降下。
左边那位,身穿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正是齐心大圣。但它的模样变了:不再是那只一米来高的迷你猴,而是身高八尺、威风凛凛的猴王真身。金毛灿灿,火眼金睛,手中那根槐树枝金箍棒,如今已成真正的定海神针铁,两端金箍,中间乌铁,刻着龙纹凤篆。
右边那位,一袭月白宫装,裙摆如云,发髻高绾,斜插一支九尾狐钗,是白璃。她终于脱去了那身洛丽塔裙装,换上了正统仙娥服饰。碧眼依旧,但少了那份傲娇,多了几分清冷。狐耳和尾巴已能收放自如,此刻完全隐去,只留额间一点狐形仙纹。
中间那位,青衫玉带,手持玉笏,头生晶莹鹿角,是青漪。她的双马尾已绾成端庄的发髻,深蓝眼眸中的忧郁沉淀为沉静。手中捧着一卷天书,书页自动翻动,字字生光。
三位落地,整个戊戌山都寂静了。
不是村民们不敢出声,而是一种无形的威压,那是真正的高阶神祇才有的气场。
黄四最先反应过来,躬身行礼:“小神...小人拜见三位上仙。”
齐心大圣,不,现在该叫齐天大圣了。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黄四,不必多礼。”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语气里多了层说不清的疏离。
白璃的目光扫过庙宇,在那些熟悉的梁柱上停留片刻,轻声问:“李老三呢?”
“恩公在后山竹院。”黄四答道。
青漪翻开天书,玉指点在某一行:“按天庭规制,我等需向封赐者辞行,了却尘缘。”
“那就去。”齐天大圣说着,便要驾云。
“等等。”白璃忽然说。
“走着去吧。”
三位高阶神祇,就这样一步步走上后山小路。
沿途的村民纷纷跪拜,不是出于尊敬,而是出于本能的神威压迫。曾经熟悉的张大娘、李二叔、王铁匠,此刻都伏在地上,头不敢抬。
青漪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竹林小院柴扉半掩。
李老三正在院里劈柴。他穿着粗布短褂,赤着胳膊,斧头起落间,木柴应声而裂。七年过去,他模样没变,创世神权赋予的无限寿命,让他停留在了三十一岁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斧头,抬头。
六目相对。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平静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
“来了。”李老三把斧头靠在墙边,用汗巾擦了擦手。
齐天大圣先开口:“老三,我们...”
“受封了?”李老三打断他,笑了笑。
“看出来了。正二品?从一品?”
“齐天大圣,天庭斗部正神,正一品。”齐天大圣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白璃,广寒宫司药仙君,从一品。”白璃轻声说。
“青漪,文渊阁天书记官,正二品。”青漪躬身行礼,这是天庭的礼节,不是朋友间的问候。
李老三点点头:“挺好。都比我强。”
沉默在竹院里蔓延。
曾经无话不谈的四人,如今竟找不到话说。
还是齐天大圣打破了沉默:“老三,你的创世神权...天庭很重视。玉帝想请你上天任职,至少是个一品仙君。”
“不去。”李老三回答得干脆。
“我在这儿挺好。”
“你可知道一品仙君意味着什么?”白璃忍不住说。
“那是真正的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
“我现在也是长生久视。”李老三顿了顿,然后张开双臂向后一仰。
“而且自由。”
青漪翻开天书:“根据记录,您去年册封黄四后,再未使用过创世神权。为何?”
李老三走到石桌前,倒了四碗茶:“坐。”
三位神祇对视一眼,还是坐下了。
尽管石凳对他们如今的仙体来说,实在太过简陋。
“我试过几次。”李老三抿了口茶。
“册封了一块石头,让它有了灵智。册封了一棵古树,让它成了树神。还册封了一只野兔,让它直接化形成人。”
他顿了顿:“然后呢?石头有了灵智,却困在原地,日复一日地看着同样的风景。古树成了神,却要永远扎根在那里,不能移动半步。野兔化成人,却失去了所有的野性,整日惶恐不安。”
“所以我明白了。”李老三看着三位曾经的伙伴。
“封神不是恩赐,是定义。一旦定义,就再无其他可能。”
齐天大圣握着金箍棒的手紧了紧:“但我们...”
“你们不一样。”李老三笑了。
“你们是先讨封,我再封的。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只是...给予了回应。”
他站起身,望着远处的戊戌山:“而现在,你们有了新的选择。高高在上的神祇,守护三界,维护天道——这是你们的道。”
白璃忽然问:“那你呢?你的道是什么?”
李老三沉默良久。
“不知道。也许就是坐在这山野之间,看春去秋来,看你们一步步走远。”
这话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三位神祇心上。
青漪合上天书,诚恳地说:“无论身在何处,青漪永记封赐之恩。”
“我也是。”白璃说,碧眼里终于又有了些许当年的神色。
齐天大圣站起身,金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老三,天庭有规矩,高阶神祇不得随意下界。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那就别见。”李老三说得很坦然。
“你们有你们的世界,我有我的。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三位神祇离开了。
没有驾云,还是走着下山。但这一次,他们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走到村口时,齐天大圣忽然回头,望向竹林方向,火眼金睛里闪过一丝复杂。
“大圣?”白璃轻声问。
“没什么。”齐天大圣转过头。
“走吧,天庭还有早朝。”
三道金光冲天而起,没入云端。
村民们这才敢起身,议论纷纷。
“刚才那是...大圣爷?”
“还有白璃仙子和青漪仙子!”
“他们成真神仙了!”
“李三哥怎么没一起走?”
黄四站在庙门口,望着天空,久久不语。
王娘子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当家的,怎么了?”
“恩公他...”黄四声音有些哽咽。
“从此以后,真的就一个人了。”
竹林小院里,李老三继续劈柴。
一斧,又一斧。
木屑纷飞中,他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不是悲伤,不是遗憾,而是一种...释然。
他拿起那枚创世神权晶体,在手中摩挲。
“足够了。”他轻声说。
“七年的热闹,足够回味一辈子了。”
他把晶体放进怀里,继续劈柴。
那天之后,戊戌山恢复了平静。
大圣庙的香火依旧旺盛,但庙里的神像换了。不再是滑稽的猴子和狐娘,而是威严的齐天大圣、清冷的广寒仙子、沉静的天书仙官。
黄四还是庙祝,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望着神像发呆。
王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黄念恩,念谁的恩,大家心知肚明。
李老三很少下山了。他在竹林里开了片菜地,养了几只鸡,偶尔进山采药,日子过得简单。
天庭那边,三位新晋神祇很快展现了他们的能力。
齐天大圣统率斗部,平定了几次妖魔作乱,金箍棒下,群妖俯首。
白璃在广寒宫培育仙草,炼制的丹药救了不少仙神。
青漪整理天书典籍,将三界律例编纂成册,连玉帝都称赞她“严谨周全”。
他们都成了天庭不可或缺的重臣。
只是偶尔...
在瑶池宴饮时,齐天大圣会看着手中的仙桃,想起当年和李老三分食的野果。
在广寒宫捣药时,白璃会看着自己的宫装,想起那身再也穿不回的洛丽塔裙。
在文渊阁编书时,青漪会停下笔,望向凡间方向,鹿角上的铃铛无声轻颤。
但他们从不提起。
因为神祇不该有太多凡尘牵挂。
这是规矩。
第七年的重阳节,李老三独自登上戊戌山顶。
山风凛冽,云海翻腾。
他掏出那枚晶体,对着云海,轻声说。
“你要是还能听见...告诉我,这样的结局,是你想要的吗?”
没有回应。
只有风在呼啸。
李老三笑了笑,收起晶体,准备下山。
就在这时,他看见山道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艰难攀登。
是只刺猬。
灰扑扑的,背上的刺还沾着草屑。它爬到李老三面前,累得直喘气,然后努力人立起来,作了个揖。
“善...善人...小妖修行二百载...今日...今日来讨封...”
李老三看着它,看了很久。
刺猬被看得发毛,瑟瑟发抖。
最终,李老三摇摇头。
“回去吧。我不再封神了。”
刺猬愣住了:“为...为什么?”
“因为封神之后...”李老三望着天边的云霞。
“得到的很多,失去的也很多。”
他转身下山,再不回头。
刺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这位传说中“有求必应”的善人,为何变了。
而云端之上,文渊阁的窗边。
青漪合上手中刚刚批阅完的奏章,走到窗前。
她的目光穿过云层,落在戊戌山上,落在那个下山的身影上。
然后她转身,回到案前,翻开下一本奏章。
笔尖落下时,一滴墨汁晕开,像极了谁的眼泪。
但她没有擦。
因为神祇,不该有眼泪。
第七年,就这样过去了。
山还是那座山,庙还是那座庙。
只是有些人,成了传说。
有些人,成了神。
而有些人,选择了在人间,静静老去,尽管他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死去。
夜深了,竹林小院的灯还亮着。
李老三在灯下刻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戊戌山非传统神祇管理办公室旧址”
他笑了笑,把木牌挂在了院门上。
然后吹熄了灯。
月光如水,洒满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