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色的头发。
她此时端端正正站在讲台旁,有着与背后的黑板格格不入的蓝色长发。
她说她叫雨。
那份蓝色,和晴朗天空一样的亮,干净、纯粹。她看上去并不高,比艾丽娅矮了半个脑袋,头发却长得过腰了。
艾丽娅坐在台下,看到日光斜着射入教室,照亮那蓝色头发的一角,空气中游荡的尘土跟着显形,形成四溢的微小光点。
午后的细雨刚停,教室内原本压抑着的空气,在阳光从云缝中钻出之后转换,有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温度。
其实阳光并不强烈,只到刚刚好温暖身体的程度。因为刚下过雨,雨滴还挂在玻璃上,在木制地板上投影下一片片阴影。这阴影也蔓延到雨的白色裙子上,像是自然而然的,极浅的斑点。
艾丽娅总是疏于打理自己的头发,嫌弃太麻烦,干脆就去剪短了。但雨的头发,尽管长,却一尘不染,看上去水润柔软,让她好奇平常雨是怎么精心打理的。
雨的表情很认真,看起来却像是画好了脸的瓷娃娃,眉眼精致,一动不动,让人感觉难以接近。
她刚刚转来这里上学。
…
下午放学了,但艾丽娅还没走。姐姐今天没有吩咐过什么,那么早一点晚一点回去都无所谓。
她又走上天台。她很喜欢呆在这里的感觉,空无一人,只有她和她自己。
海风最强盛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风速却不减多少,艾丽娅双手搭在栏杆上,面向大海,吸气一样张开了嘴。
风卷起海边极细小的沙粒,托举着越吹越高,混杂水汽,一直到她面前了也不减动能。
她微微眯起眼,她张大嘴巴像是在呐喊,却没有声音。只有在这时候她是最放松的,潮湿的风灌进嘴里,如同穿过整个身体。
风忽然变急,她赤红色的头发被吹得在脑后乱飘,如同一面挥舞着的旗。她洁白的牙齿被吹凉了,在口腔温暖的内壁包裹下,她感到牙根一阵酸涩。
吐出嘴里的空气,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看到有人正在她身后。
雨两手收在裙后,立在门边看向她。
她身穿白色连衣裙,裙角堆叠在手臂上,并不往后飘,一头蓝发却被风向后吹着。她没有表情,并不说话。
艾丽娅想起雨下午刚来时也是这样的,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她的眼睛也是蓝色的,有些冰冷,仿佛在审视眼前的一切,就像现在。
艾丽娅觉得不该这样谁也不说话,于是先开口,
“你喜欢这里吗?”她说。
太阳落下山头,远处只看得见冰山一角的海面,反射着即将变为昏黄的天际线。雨没有说话。她走到艾丽娅身边,却依然面对远方,一只手搭上栏杆。
雨忽然说,“我以前待过的地方,完全看不到海。”
从这里并不能看到完整的海面,但雨就好像看到了极稀有的画面,目不转睛地看着。
“其实我也是。”艾丽娅笑了。
寻常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看着天台的风景。是她希望自己一个人吗?还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和她一起并肩过。
“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我曾经的家被毁了,在来这里之前,我也没见过海。”艾丽娅试着轻松地说出这句话,但她为什么要对一个不认识的转校生说这些话?是不是感觉到了对方身上,和她一样难以言明的孤独。
然而雨没有回应,她仍旧盯着远处,像是要把那里的所有景象,全部印在眼底。
如同在梦中一般,某一刻雨的眼神变得迷离,呓语似的说,“……太远了……”
艾丽娅没有听到,她朝着雨看着的方向,说,“大海很辽阔啊,可惜这里只看得到一点点——”
好像听见什么声音,艾丽娅转过脑袋,看见雨的眼角忽然冒出眼泪,泪水在下巴处汇集,一颗颗滴下。
泪痕在她脸颊上清晰可见,可她好像不自知的,第一次转头对着艾丽娅,与她相视,叹息似的说,“离海太远了。”
她湿润的眼瞳,倒映着最远海面上闪烁的飘渺微光,像日光照射下的,玻璃杯中的水,折射出令人哀伤的虹光,如同另一片海。
她的内心始终封闭着,抗拒着不可见的某种事物。但她那双平静如同湖面的眼睛,霎时间流露出的脆弱,让艾丽娅在与她对视的瞬间,觉得她又没有那么遥远了。
…
回到家的时候,艾丽娅看到姐姐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在十年前那场灾难之后,姐姐逐渐变得嗜睡。这并不是因为她太累,而是类似病理性的原因,哪怕她晚上睡足了觉,依然会在白天产生强烈的困意。
以往姐姐都是趁艾丽娅上学以后,才不去抑制想要睡觉的冲动,但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要睡上一整天,直到艾丽娅从学校回来。
她们也去看过医生,但找不出病因,即使服用减缓困意的药物,姐姐依然抵抗不了困意。尽管姐姐说没有什么,但艾丽娅还是很担心,她害怕有一天不管她怎么推,怎么喊,姐姐都沉在睡梦中醒不过来。
她给姐姐披上毯子,自己去厨房准备饭菜,之后又和往常一样,坐在姐姐对面等待着。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呢?恐怕寻常到没有要细数的念头。在姐姐没有醒的时间里,艾丽娅都在等待着。
夕阳最后的光芒,从窗户进入之后亮度已不剩多少,却让所有暗处都更偏暖色。一种长久生活过后所拥有的,令人熟悉的感觉。一种名为“家”的感觉。
光线已暗了,艾丽娅打开灯,回厨房关了火,盛上饭,又用毛巾包住碗沿,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
艾丽娅推了推,姐姐由睡梦中转醒,揉着眼睛坐起身,米黄色的薄毯掉在椅子靠背上。
“嗯……你回来了……”姐姐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艾丽娅应了一声,随即坐下。
跟艾丽娅待在一起的时候,姐姐总是微笑着,像是安静绽放的鸢尾花。
艾丽娅心目中大人的样子,就是那笑的样子。
简单吃完饭,姐姐的脸看上去依旧睡意朦胧。
接着去帮忙洗碗,然后是洗漱。艾丽娅回到房间,看了会书,就安分地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于是一天就这样结束。
艾丽娅的脸埋在被子里,表情十分放松,不管谁来看了,都会觉得她在做的,一定是一个甜蜜而美好的梦。
她意识朦胧,在比墨还要黑的世界里,迷迷糊糊地看见面前有一扇门。梨木制成的门,花纹朴素,艾丽娅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打开了门。
她看到一片森林,无数树木围绕在她目光所及之处。
风以温柔的姿态吹过草地,而后又换了方向,于是草倒向另一边,在月光照耀下宛如摇曳的海浪。
一位少女,她就坐在那里。
看上去如此寒冷的月亮,仿佛可以把人的眼神冻结,却在照向少女时变得柔和。
月光如同轻纱披在她肩头,在群星闪耀的高远天穹下,静静跪坐着银发的少女。就像是永恒存在于那里一般,时间在流经她时也变得缓慢。
她背对着艾丽娅,艾丽娅只能看到她亮银色的长发,从肩部一直落到地上。白色发梢在草地上,与月光浑然为一体。
她的身躯被包裹在白色的衣物中,裸露肩膀的曲线,显示出少女的娇小。
银发之上,一对弯曲的角,雪亮如刀般透出寒气,角面薄而锋利。
明月悬于夜空,仿佛触手可及,令人目眩神迷。在艾丽娅生命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梦幻,更加冷的夜晚,周围一切仿佛都为了衬托那道身影而存在——
如此绚丽。
少女似有所感地回头,艾丽娅与她金色的瞳孔对视了。
一时间动作与意识同时停止,艾丽娅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身体就不自觉地向后倾倒。她的过去、现在与无限遥远的未来,连同她的灵魂,都像消解在那双沉静的眼眸中。
在眼前陷入黑暗前,艾丽娅最后看到,那名少女的嘴角,微微有了些弧度。
艾丽娅在床上醒来,双目刺痛难以忍受。幻觉与眼前的黑暗重叠,模糊而分割不开,像是被升腾水汽覆盖的镜面。
她揉着眼睛,努力想要拭去那种朦胧感。
在足以吞没整个人的焦躁背后,唯有那抹笑容熠熠生辉。
她翻来覆去怎么也忘不掉,那如同春日樱花般淡而薄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