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阳光总落得浅,大多被堆高的木柴挡在外面,只漏几缕细碎的光,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没事做的时候,我就蜷在草席上,指尖无意识抠着草席的破洞,脑子空空的,连胃里偶尔冒出来的饥饿感都变得迟钝,整个人像生了锈的铁器,沉滞又麻木。以前莱昂一周总会来一两回,有时带块热饼,有时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哪怕只是站在柴房门口看我劈会儿柴,也能让这冷清的角落添点人气。可这三个月,他只来过两次,一次是传玛格丽特的任务,语气匆匆,说完就走;一次是教堂修屋顶,喊我去搭把手搬重物,全程没多聊一句,忙完便跟着其他人回了前院。
没了那点零星的牵挂,日子就更显漫长。我开始喜欢躲在暗处观望,有时蹲在教堂后院的廊柱后,看镇民们说说笑笑地来祈祷,看他们手里提着给玛格丽特的糕点,看他们互相打趣,眉眼间满是鲜活的情绪;有时坐在后山的坡上,看山下村庄里的妇人洗衣做饭,看孩童们追着跑着,笑声飘得很远;有时甚至会在莱昂路过柴房附近时,悄悄缩在木柴堆后,看他脚步匆匆,要么往镇东面包房的方向去,要么和教堂的人议事,脸上总带着些柔和的笑意,是我从未在他对我时见过的模样。我看着他们开心,看着他们争执,看着他们偶尔掉眼泪,像个局外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默默看着那些我从未拥有过的烟火气。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空,空得像被风吹透的柴房,连点能填满的东西都没有,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直到日头偏西,直到脚步声远去,直到眼里的人影渐渐散了,才缓缓收回视线,重新蜷回属于自己的角落。
三个月后的某天午后,莱昂忽然来了柴房,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脚步轻快,眉眼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比之前说找着女朋友时更甚。“阿葬,我和艾拉成婚了。”他把油纸包递到我面前,声音里满是雀跃,“这是喜糖,你尝尝。”
油纸包打开时,飘出淡淡的奶糖香,里面是几颗裹着糖纸的糖果,颜色鲜亮,看着就甜。我捏起一颗,糖纸的触感滑腻,指尖微微发颤,抬头看向他,他眼里的光亮得刺眼,那是满溢的幸福,藏着对未来的期待,那样的鲜活,那样的温暖,和我这满身灰败、满是血污的模样,隔着天壤之别。我把糖果攥在手里,声音放得很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些,带着真心的祝贺:“恭喜师傅,也恭喜艾拉小姐。”
这话是真的,我打心底里为他高兴。他值得这样的幸福,值得有人陪他分享日子,值得拥有满是暖意的家,而不是偶尔来这冷清的柴房,看我这副怪物模样。可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那点落寞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像潮水下的石头,慢慢浮起,沉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以后,他就是别人的丈夫了,会有自己的小家庭,会更忙碌,更不会再来这柴房了,那点仅存的、偷偷贪恋的温暖,终究还是彻底离我远去了。
莱昂没察觉我的异样,又说了几句成婚后的打算,说过阵子就会搬去镇东的小房子,说艾拉会做面包,以后或许能多送些来教堂。我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应一声,手里的糖果被攥得发暖,糖纸都有些皱了,却没敢剥开尝一口。那甜,太干净,太纯粹,我不配尝。
他走后,我盯着手里的糖果看了很久,最后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草席下的小布包里,和之前他给我的那块糖的糖纸放在一起。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想送点东西给他和艾拉,算是贺礼。我翻出藏在木柴缝里的钱袋,里面是这些年砍柴、处理后事时,玛格丽特偶尔给的几枚铜板,攒了很久,也没多少。趁着傍晚没人注意,我偷偷去了镇上的小铺子,货架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好看的发簪、精致的布料、像样的摆件,都贵得离谱,我攥着钱袋里的铜板,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选了一支最便宜的木发夹,发夹上没什么装饰,只简单刻了几道纹路,是镇上最常见的款式。
付了钱,握着那支发夹往回走时,心里就开始后悔。这发夹太便宜了,太普通了,艾拉小姐是温柔的面包房姑娘,配得上更好的东西,莱昂师傅如今有了幸福的归宿,也该收到像样的贺礼,我送这么寒酸的东西,只会让人笑话,甚至会让莱昂觉得难堪,觉得被我这怪物玷污了好心情。越想越不安,走到教堂后门时,终究还是没敢往前院去,也没敢把发夹送出去。
回到柴房,我把发夹放在油灯下看了看,木头发亮,纹路还算整齐,其实也不算难看。犹豫了许久,我抬手把它夹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发丝被轻轻固定住,发夹的触感微凉,贴在头皮上,竟带来一点莫名的安稳。我对着油灯旁的碎镜子看了看,小小的娃娃脸,配上这支简单的发夹,竟添了点不属于我的鲜活,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自己添装饰,以前的灰袍永远破旧,头发也只是随意束着,从没想过要打扮自己,总觉得怪物不配拥有这些。可如今戴着这支发夹,心里竟有了点细微的慰藉,像是抓住了点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聊以慰藉这满是荒芜的日子。
莱昂搬去镇东的新家后,我想着没什么能送的,也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就多砍了些柴,劈得整整齐齐,趁着清晨没人的时候,扛去他的新家。第一次送去时,莱昂愣了愣,随即接过柴,说了声谢谢,艾拉小姐也站在门口,笑着跟我打招呼,语气温和,没有厌恶,没有排斥,那笑容很暖,让我有些无措,放下柴就匆匆跑了回来。
之后,我便常趁着没人的时候送柴过去,每次都劈得格外整齐,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用些,也算是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祝福他们的幸福。可送了没几次,再去时,莱昂却拦住了我,语气带着些委婉的疏离:“阿葬,不用再送柴来了,家里的柴够烧,而且……也麻烦你跑这么远。”他的语气很温和,眼神里却藏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或许是怕我这怪物频繁上门,会引来邻居的议论,会惊扰了艾拉,会破坏他安稳的新生活。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柴还沉甸甸的,压得肩膀发疼,心里却比肩膀更疼,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碎了些细小的纹路。我赶紧点头,声音轻得像风:“好,我知道了,以后不送了。”说完,放下手里的柴,转身就往回走,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见他眼里的为难,更怕看见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
脚步匆匆,心里的失落一点点蔓延开来,混着自嘲。也是,我是个怪物,满身血污,满心罪孽,长得再像人,骨子里也是个靠吞噬生命活下去的异类。他如今有了安稳的家,有了温柔的妻子,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我这怪物天天上门,像什么样子?只会给他们添麻烦,只会让邻居笑话,只会玷污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我本该早点明白的,不该这么贪心,不该这么笨拙地去靠近,不该奢望还能像以前那样,得到他一点点的关注。
回到柴房时,天已经亮了些,阳光透过木柴的缝隙漏进来,照在我头发上的发夹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我抬手摸了摸那支发夹,指尖的触感微凉,心里却满是酸涩。以后,真的连这点笨拙的牵连都没有了,我彻底成了孤身一人,守着这冷清的柴房,守着这葬仪屋的身份,守着这怪物的躯体,在这满是厌恶与孤独的日子里,一天天熬下去。没人会再来关心我,没人会再来给我一点温暖,没人会记得我是谁,我就这么看着别人的幸福,看着别人的烟火气,自己缩在暗处,像个局外人,永远也融不进去,永远也得不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