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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阳仔41 更新时间:2025/12/12 17:11:15 字数:5402

又一年的风掠过教堂尖顶时,我指尖劈柴的动作没停,橡木柴块顺着纹路脆裂的声响,在柴房里撞出沉闷的回响。日子还是老样子,劈柴、办葬礼、夜里饿极了进山寻食,安娜成了熟络的碎嘴模样,莱昂的身影愈发遥远,偶尔从镇上听闻他妻子怀了身孕,心里也只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转瞬便被麻木盖过。只是镇上来教堂祈祷的人越来越多,彩绘玻璃前的烛火常亮到深夜,玛格丽特的身影愈发忙碌,身上的修女袍也换了更精致的料子,眉眼间的高傲里,多了些被人尊崇的底气。

后来便听闻她要升职了,要去城里规模更大的教堂,那里信徒众多,荣光加身,再也不用守着这山间小教堂,守着我这只招人嫌的怪物。消息传来时,我正蹲在墓园里埋一具孩童的棺木,泥土落在棺盖上的沙沙声里,混着远处传来的镇民议论,我听着,没什么情绪,既不觉得庆幸,也不觉得不舍。她走了,或许会来个新的负责人,或许日子还是老样子,于我而言,不过是换个发号施令的人,该做的活计不会少,该受的疏离不会变,去不去送她,本就没什么要紧。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告别,像她从前无数次对我冷言冷语那样,带着厌恶转身,再无交集。可那天午后,柴房的门被推开时,站在门口的竟是她,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布包,身上穿的依旧是洁白的修女袍,只是领口绣了细碎的纹路,衬得她比往常多了些体面。她没像从前那样皱着眉,也没刻意避开我的视线,只是径直走进来,把布包放在我面前的木台上,布包沉甸甸的,压得木台微微发响,拆开时,先飘出的是炖肉的温热香气,里面装着大半碗还冒着热气的炖肉,另一个布包里,则是满满一袋风干的肉干,油脂浸透了布面,泛着油亮的光。

“要去城里了,这些给你。”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从前的冷硬,也没有刻意的温和,厌恶淡了许多,只剩些相处多年的麻木,像是在对一个熟悉的物件做最后的交代,“肉干耐放,饿了就吃,往后安娜管教堂,也不会亏着你的吃食。”

我攥着手里的柴刀,指尖泛白,一时竟有些无措。温热的炖肉香气钻进鼻腔,勾着胃里的本能,却让我心里泛起些陌生的酸涩。这些年,她待我从来不好,语气里的厌恶藏不住,旁人对我的鄙夷,她大多看在眼里,从未替我说过一句话,甚至常把最脏最累的活计丢给我,叫我怪物,避我如蛇蝎。可我忽然想起,哪怕她再厌恶,也从未让我饿过肚子——伙食或许粗糙,或许冷硬,或许常是别人剩下的,可从来没少过我的份,够我填饱那无底洞似的胃,不至于频繁失控进山啃食尸体;哪怕她再嫌弃,也一直留我住在柴房,没把我赶出教堂,没让我在山林里像野物似的颠沛流离。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不是莱昂那样短暂的温和,也不是安娜那样带着挑剔的烟火气,是让我能安稳活下去的根基,我从前只顾着承受她的厌恶,竟没好好想过这些。

“谢、谢谢修女。”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不敢看她的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柴刀边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多年没这样直白地感激过人,话到嘴边,只剩笨拙的道谢,连语气都带着些僵硬。

玛格丽特没应声,只是站在原地看了我片刻,目光落在我头发上那支旧得发暗的木发夹上,又扫过我满是薄茧的手,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像是释然,又像是依旧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排斥。“往后好好做事,别惹事,安娜性子傲,但懂分寸,不会苛待你。”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再回头,布包摩擦过木台的声响,伴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柴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炖肉的温热香气还在弥漫,缠着肉干的油脂味,落在鼻腔里,竟有些发烫。我蹲下身,看着木台上的布包,指尖轻轻碰了碰装炖肉的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暖得我眼眶微微发涩。我知道她或许从未接纳过我,或许到最后依旧觉得我恶心,觉得我是个怪物,这份送别礼,或许只是她离开前的体面,是对多年相处的一份交代,可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捧着炖肉,小口吃着,肉质软烂,带着淡淡的盐味,是我很少吃到的热乎滋味,每一口咽下去,胃里都暖暖的,心里那点麻木的空洞,像是被填了些细碎的东西,轻轻的,却很实在。肉干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进木柴缝里,和之前攒下的糖果放在一起,这些耐放的吃食,够我撑些日子,不用频繁进山冒险,不用再啃食那些带着腥气的生肉,不用再承受失控后的愧疚。

后来玛格丽特走的那天,镇上来了不少人送她,教堂前院满是人声,烛火通明,我躲在柴房的角落里,没出去看。我知道她会带着荣光离开,去往更繁华的地方,拥有更好的人生,而我,依旧是这教堂里的葬仪屋,守着柴房,守着葬礼,守着这副怪物的躯体,留在原地。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的告别,于她于我,都是最好的。

再后来,安娜便成了教堂的新负责人。她穿起了玛格丽特从前穿的洁白修女袍,头发挽成整齐的发髻,站在主殿祭坛旁时,眉眼间的傲气依旧,却多了些负责人的沉稳。她来找我的时候,依旧会念叨几句,说我劈的柴不够整齐,说我办葬礼时动作太慢,语气里的挑剔没减,可吩咐活计时,总会顺带提一句“饿了就去厨房拿吃的,锅里温着粥”,语气依旧算不上好,却藏着她自己的分寸,真如玛格丽特说的那样,懂分寸,不苛待。

我依旧习惯躲在暗处观望,看安娜对着镇民祈福时的模样,看她处理教堂事务时的认真,看镇民们渐渐接纳她这个新负责人,看教堂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炖肉早就吃完了,肉干被我省着吃,偶尔饿极了,还是会进山寻食,只是次数少了些。我摸着头发上那支旧发夹,指尖的触感依旧微凉,心里藏着对玛格丽特的那点感激,藏着对眼下安稳日子的麻木接纳。

日子还是老样子,依旧孤独,依旧满是狼狈,依旧是别人眼里恶心的怪物。可至少,我有地方住,有吃食填肚子,有活计可做,能安稳地活着。这份安稳,来得笨拙,来得带着疏离与排斥,却已是我这二十年来,能抓住的最实在的东西。我没什么奢望,只想着就这样一天天熬下去,劈柴、办葬礼、偶尔吃些肉干,在暗处看着别人的烟火气,守着这一点点安稳,像野草似的,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默默活着。

安娜接手教堂满四个月时,柴房的油灯换了新灯芯,昏黄的光团比从前亮堂些,能勉强照清木台缝隙里积的碎木屑。日子依旧循着旧迹轮转,劈柴时橡木脆裂的声响、葬礼上家属遥远的哭声、夜里山林里草木的簌簌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裹着我日复一日地过。安娜没苛待我,活计分了些轻省的,后厨的热粥总会留到我劈完柴,念叨依旧带着傲气,却少了从前的刁难,偶尔见我头发上那支磨得发暗的木发夹歪了,还会皱眉提醒一句“夹好,像什么样子”,语气硬邦邦的,倒藏着点实在的分寸。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常,麻木里掺着点细碎的安稳,没再盼过什么,也没再怨过什么,只想着就这样熬下去。

变故是在一个午后发生的。我正蹲在木台旁擦锤子,铁头被反复打磨得发亮,映出我眼底沉滞的平淡,指尖蹭过冰冷的铁面,忽然听见柴房的门被推开——不是安娜来时那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反倒沉缓些,带着些熟悉的厚重感,让我攥着抹布的手猛地一顿。

“还在擦?”低沉的声音撞进耳朵里,比记忆中温和许多,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我猛地抬头,撞进莱昂的眼里。他比从前瘦了些,胡茬没修剪整齐,泛着青黑,眼底带着淡淡的红血丝,像是熬了许久的夜,眼里藏着我读不懂的情绪:不是从前婚后的疏离客气,也不是最初教我用锤时的沉稳,杂着些疲惫,些微的沉重,还有点难以言说的柔软,落在我身上时,没有厌恶,没有排斥,竟带着些真切的在意。他手里提着两个布包,放在木台上时,沉甸甸的压得木台微微发响,拆开第一个布包,刚出炉的热面包香气瞬间漫开,麦香裹着淡淡的奶甜,还冒着细碎的热气,另一个包里是真空裹着的肉脯,比玛格丽特留的肉干更嫩些,还有一小罐擦得发亮的玻璃罐,装着琥珀色的蜂蜜,蜜香清甜,混着面包的热气,暖得人鼻腔发颤。

我攥着抹布的指尖瞬间发颤,指节泛白,心里猛地慌了神,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四个月来,我们只在镇上撞见一次,他身边跟着身孕渐显的艾拉,匆匆朝我点了点头,便移开视线,语气客气得近乎陌生。如今他突然踏进柴房,还带了这么多精致的吃食,语气这般温和,我竟有些无措,喉咙发涩,连话都说不完整:“师、师傅,你怎么来了?”

他在我对面的柴堆上坐下,没提来意,只是拿起一块还热着的面包,递到我面前,指尖的温度透过松软的面包传过来,烫得我指尖发麻:“刚从面包房拿的,没凉,吃吧。”

我迟疑着接过,面包的温热顺着指尖漫进掌心,再往上窜,暖得心口发颤。我低头咬了一口,松软的面絮在嘴里化开,奶甜的滋味裹着麦香,是我从未吃过的好味道,不像从前的冷饼硬得刮喉咙,也不像炖肉只有淡淡的盐味,甜得恰到好处,暖得胃里那点常年盘踞的空落,竟被悄悄压下了些。我含着面包,不敢看他,只能含糊地咬着,眼泪差点涌上来——太久没这样被人放在心上了,太久没吃过这样带着温度的甜,太久没感受过这样真切的温和,连咀嚼的动作都带着些笨拙的惶恐。

“最近安娜没为难你吧?”他看着我吃,语气放得更轻,带着些刻意的安抚,“她性子傲,嘴硬,没什么坏心眼,要是念叨得厉害,你别往心里去。”

我含着面包摇头,嘴里塞满东西,说不出话,只能使劲点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湿意。他没再追问,又说起些无关紧要的事:说镇上的麦子熟了,镇民们忙着收割;说面包房的蜂蜜面包卖得好,艾拉特意留了几块;说山里最近野兽少了,不用再频繁夜里进山,免得受伤。他的声音很沉,语速慢慢的,没什么波澜,却句句都落在我身上,像是特意找些话陪我聊,怕我觉得尴尬,怕我不敢说话。末了,他的目光落在我头发上,瞥见那支磨得发暗的木发夹,指尖动了动,终究没碰,只是轻声说:“这发夹挺好看的,戴着很合适。”

我猛地僵住,脸颊瞬间发烫,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面包里,不敢让他看见我泛红的眼眶。长这么大,除了老修女外没人夸过我,没人注意过我头上的装饰,没人这样温和地注视我。他的话像一束微弱却真切的光,撞开我心里积了多年的阴霾,细碎的欢喜顺着血管蔓延开来,裹着惶恐,缠得我呼吸都有些发紧。我既怕这份好是假的,怕他只是一时兴起,怕他很快就会像从前那样离开,又忍不住贪恋这份温暖,忍不住想抓住这束光,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

自那以后,莱昂来得勤了许多。不再是数月不见,有时隔三差五就会踏进柴房,有时带刚出炉的热食,有时带耐放的肉脯和干果,偶尔还会带些伤药,放在木台上,只说“进山时小心,受伤了就自己擦”。他不再只说任务,不再只是短暂停留,会坐在柴堆上陪我说话,说他年轻时学武的事,说山里的路哪段好走,说镇上的趣事,偶尔还会说些玩笑话哄我开心——比如我抱怨劈柴累,他就笑着说“下次我帮你劈,你歇着”;比如我说蜂蜜太甜,他就挑眉说“甜才好,总吃咸的,也该尝尝甜”。

他教我新的战斗技巧时,动作依旧认真,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严厉,会耐心纠正我的姿势,会在我挥锤太用力时,轻轻按住我的手腕,提醒我“不用太使劲,找对力道就好,免得伤了自己”。他的掌心很暖,按着我手腕时,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烫得我手腕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却舍不得挣开。我开始盼着他来,盼着听他说话,盼着吃他带的热食,盼着他按住我手腕时的温度,盼着这份能让我暂时忘了自己是怪物的温暖。

每次他来,我都慌得不行,指尖发颤,语无伦次,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视,可心里的欢喜却藏不住,像偷藏了糖的孩子,怕被人发现,又忍不住偷偷开心。他待我真好,好到让我觉得不真实,好到让我忘了满身的血污,忘了失控时啃食尸体的不堪,忘了旁人的鄙夷与疏离,只觉得只要他在,柴房就不再冷清,日子就不再麻木,连空气都变得暖了些。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好里,哪怕心里满是疑惑,满是惶恐,也舍不得推开——我太缺爱了,太孤独了,这份温暖是我二十年来唯一抓住的光,哪怕最后会摔得粉身碎骨,我也愿意沉溺其中。

只是我渐渐发现,安娜看我的眼神变了。从前她看我,是带着傲气的挑剔,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可如今撞见我和莱昂在柴房说话,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凑过来念叨,只是站在廊柱后,远远地看着我,眼神里藏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那眼神不像厌恶,也不像挑剔,反倒带着些沉甸甸的同情,些微的惋惜,像在看一件注定破碎的东西,落在我身上时,让我有些不自在,心里泛起些莫名的不安。

有一次她撞见莱昂给我送伤药,等莱昂走后,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总这样看我?”

她皱了皱眉,盯着我头发上的发夹看了片刻,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厨房走,脚步顿了顿,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没什么,好好做事,别想太多。”

我不懂她眼里的情绪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深究。我太开心了,太贪恋莱昂给的温暖了,只要他待我好,只要他肯来见我,只要能这样陪着他,其他的都不重要。安娜的眼神也好,旁人的议论也罢,甚至我自己是怪物的事实,都能暂时抛在脑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不再是那个麻木的葬仪屋,不再是那个躲在暗处观望别人幸福的局外人,不再是那个孤独的怪物,只是被人在意、能感受到温暖的阿葬。

夜里我蜷缩在草席上,怀里抱着莱昂送的蜂蜜罐,玻璃罐的温热透过布料传过来,心里满是安稳与欢喜。我摸着头发上的旧发夹,指尖的触感依旧微凉,却因为他的一句夸赞,变得格外珍贵。我知道这份好或许是短暂的,或许有一天他会再次离开,会再次变得疏离,会像从前那样,成为遥远的影子,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要师傅在,就好。只要他还待我好,我就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就觉得这满是悲剧的日子,还有些值得期盼的东西。这份认知像光一样,填满了我心里多年的空洞,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哪怕这份光或许转瞬即逝,我也想牢牢抓住,不愿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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