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的温柔像浸了暖意的溪水,漫过我心底积了二十多年的荒芜,这一个月里,日子像是被镀了层浅淡的光,连柴房的木柴都似多了些温度。最初他只是送来吃食,陪我说说话,后来会顺手帮我劈完剩下的柴,会在我清理墓碑时递过干净的帕子,亲昵渐渐漫过了从前的疏离——他会抬手帮我拂去肩头的木屑,指尖擦过衣料时带着些微的暖意;会在我咬着肉干发呆时,轻轻弹一下我的额头,语气带着些玩笑的软;会在夜里送我回柴房,站在门口看着我进去,直到柴房的灯亮起才转身离开。
我早已沉溺在这份温柔里,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连他偶尔靠近时的呼吸落在耳畔,都能让我心跳失序,指尖发颤。我知道这份亲昵有些逾矩,知道我们之间本该隔着师徒的分寸,隔着他有家室的界限,可我舍不得推开。他是第一个这般真切待我好的人,是唯一让我觉得自己不是怪物、值得被在意的人,哪怕这份亲昵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我也甘愿装作不知,只想牢牢攥着这份温暖,不让它溜走。
变化发生在一个月后的夜晚。天刚擦黑,莱昂就找来了柴房,手里没带吃食,只是站在门口,声音比往常更柔些:“阿葬,跟我去镇上一趟。”他的眼底依旧藏着我读不懂的情绪,比之前多了些沉郁,还掺着点细碎的复杂,可语气里的温和让我无法拒绝,我攥着衣角点头,跟着他走出了教堂。
夜里的镇子比白日热闹些,灯笼的光映着石板路,泛着暖黄的光晕,酒馆、铺子的声响混在一起,织成鲜活的烟火气。我跟在莱昂身后,缩着肩,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灰袍与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指尖攥得发白,满心都是不安。他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牵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带着些薄茧,紧紧裹着我的手,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瞬间压下了我大半的惶恐。“别怕,跟着我就好。”他低头看我,语气带着安抚,牵着我往镇中心走去。
我们停在一栋气派的木屋前,门楣上挂着“醉风酒馆”的牌匾,灯笼的光映着雕花的木门,看着就透着些贵气。我心里猛地一紧,下意识想往后缩——这样的地方,不是我这样的怪物该来的,光是门口站着的伙计,穿着都比我整齐体面,我身上的灰袍沾着柴屑,指尖还有未洗干净的薄泥,进去只会惹人笑话,只会玷污这里的干净。“师、师傅,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我小声开口,声音带着些颤抖,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事,进去坐坐。”他没松开我的手,牵着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酒馆里暖烘烘的,酒香混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桌椅都是精致的木刻,客人穿着体面,说说笑笑的声音落在耳里,让我愈发拘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带着我走到柜台前,跟伙计说了句“开一间房,再拿份菜单”,伙计看我的眼神带着些诧异,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鄙夷,我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衣领里,指尖攥得更紧了。
房间在二楼,不大却很整洁,桌椅擦得发亮,窗户透着外面的灯笼光,暖黄的光落在地上,映得房间格外柔和。伙计很快送来菜单,递到我面前时,我低头扫了一眼,瞳孔瞬间缩紧,指尖猛地发颤——上面的价格像针一样扎进眼里,一道最简单的炖菜,标价就是我砍柴几个月才能攒下的铜板,更别说那些精致的菜肴,动辄就是我几年的收入。我赶紧把菜单推回去,摇着头,声音发涩:“我、我不点,师傅,我们走吧,这里太贵了……”
莱昂没接菜单,只是看着我,眼底的复杂更甚,却没多说什么,转头跟伙计报了几个菜名,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伙计应了声退出去,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我缩在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满是惶恐与不安,既怕他觉得我没见过世面,又心疼这些钱——这些钱够我买好多肉干,够我安稳活好久,就这样花在一顿饭上,太浪费了。
“别拘谨,放松些。”他坐在我对面,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比往常更亲昵些,指尖蹭过头皮,带着些微的暖意,“难得来一次,多吃点。”
我点点头,依旧不敢抬头,只是攥着衣角,指尖泛白。饭菜很快送了上来,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在桌上,热气腾腾的,香气浓郁得让人鼻腔发颤——炖得酥烂的肉,裹着酱汁的青菜,还有撒着芝麻的点心,都是我从未见过、从未吃过的好东西。我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口都带着惊艳的滋味,肉嫩得入口即化,菜鲜得带着清甜,点心甜而不腻,可我却吃得格外拘谨,不敢多夹,哪怕胃里还空着大半,哪怕本能在叫嚣着想吃更多,也只敢小口咀嚼,装作已经吃饱的样子。太贵了,我怕自己吃太多,会让他觉得我贪婪,会让他厌烦,会失去这份难得的温柔。
莱昂看着我吃,自己没动多少,只是偶尔给我夹菜,把盘子里最嫩的肉夹到我碗里,语气依旧温柔:“多吃点,不够再点。”
我摇摇头,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勉强挤出个笑容:“我、我吃饱了,很好吃,谢谢师傅。”
他没拆穿我的谎言,只是点点头,叫伙计进来结账。看着他递出沉甸甸的钱袋,我心里的愧疚又冒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他结账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像个累赘,像个只会拖累他的怪物。
结完账,他牵着我走出酒馆,夜里的风带着些凉意,吹在脸上,让我稍微清醒了些。我以为他会带我回教堂,可他却牵着我往镇东的方向走,朝着他新家的方向。我心里满是疑惑,指尖攥着他的手,张了张嘴,想问他要去哪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敢问,怕惹他不高兴,怕打破这份难得的相处时光,只能乖乖跟着他走,心里的忐忑一点点蔓延开来。
走到他家门口,推开木门时,我下意识环顾四周。比起之前我送柴来的时候,院子里多了些花草,摆着两个新的木凳,屋里的灯亮着,透过窗户能看见里面整齐的摆设,比从前多了些生活的烟火气,只是……我没看见艾拉的身影,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她的声音,也没有她的身影。我心里的疑惑更甚,却依旧不敢问,只是跟着莱昂走进屋里。
他没带我去客厅,而是牵着我往二楼走,走进了他的房间。房间里很整洁,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桌上摆着一盏油灯,映得房间暖黄,角落里放着他的佩剑和皮甲,还有些零散的物件,透着些属于他的气息。他松开我的手,转身关上房门,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油灯的光映着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有些沉郁。
我缩在门口,攥着衣角,满心都是忐忑,脑子里乱糟糟的,猜不透他带我来这里的用意。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还是……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指尖发颤,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跳出胸腔。
莱昂转过身,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目光落在我脸上,语气比在酒馆里更柔,却带着些沉甸甸的认真,眼底的情绪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温柔,有沉郁,还有些我读不懂的决绝,像藏着什么秘密。他的呼吸落在我额头上,带着些微的暖意,让我更加慌乱,想往后缩,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我抬起头,撞进他的眼里,心里的忐忑几乎要溢出来,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就听见他开口,声音轻却清晰,像一道惊雷,炸得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阿葬,帮我生个孩子。”
他的话在房间里回荡,落在我耳里,带着些不真实的恍惚。我怔怔地看着他,脑子发懵,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思绪,只剩下这一句话在反复回响——帮他生个孩子?我没听懂,也不敢相信,指尖猛地攥紧,指甲嵌进掌心,尖锐的痛感都没能让我清醒过来。
生个孩子……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懂男女之间那些隐秘的事,只隐约知道,那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是孕育新生命的方式。可他有妻子,有艾拉,他为什么要让我帮他生个孩子?艾拉呢?她去哪里了?无数个问题涌进脑子里,搅得我混沌一片,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满是茫然与震惊。
莱昂看着我的反应,眼底的复杂更甚,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指尖的温度带着些微的颤抖,语气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恳求:“阿葬,只有你能帮我,求你了。”
他的指尖很暖,抚摸过我脸颊的触感很轻,带着些真切的依赖,让我心里的震惊渐渐被其他情绪取代。我看着他眼底的沉郁与恳求,看着他这一个月来对我的温柔与在意,看着他此刻的脆弱,心里的疑惑与茫然,瞬间被依赖与渴望覆盖。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懂这里面藏着什么隐情,不懂艾拉的去向,可我知道,他是莱昂,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是我拼尽全力想留住的光。
他需要我,他求我帮忙。
这就够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个累赘,是个怪物,是被人厌恶、被人嫌弃的存在,从来没有人需要我,从来没有人会求我帮忙,从来没有人会把我放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现在他需要我,哪怕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认知,哪怕这件事或许不合情理,哪怕我根本不懂要怎么做,我也不会拒绝。
拒绝他,就意味着可能失去他的温柔,失去他的在意,失去这份唯一的光,重新回到那个孤独麻木、被人唾弃的日子里。我不敢,也舍不得。我太缺爱了,太需要被人需要了,太想留住这份温暖了,哪怕代价是做一件我不懂的事,哪怕最后会陷入更深的深渊,我也甘之如饴。
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的混沌渐渐散去,只剩下坚定的念头——我要帮他,我不能失去他。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好。”
一个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给自己系上了无法挣脱的枷锁。莱昂看着我点头,眼底的沉郁瞬间褪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些复杂的暖意,他轻轻抱住我,手臂收紧,把我拥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呼吸带着些微的颤抖,语气里满是不易察觉的释然:“谢谢你,阿葬,谢谢你。”
他的怀抱很暖,带着属于他的气息,裹着我,让我瞬间觉得无比安稳。我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鼻尖蹭着他的衣襟,感受着他的心跳,感受着这份真切的温暖。胃里依旧空着,酒馆里的饭菜没吃饱,可心里的空落却被填满了大半。我不懂未来会怎样,不懂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不懂他眼底的复杂藏着什么秘密,我只知道,我答应了他,我能帮到他,我或许……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一直拥有这份温暖。
房间里的油灯依旧亮着,暖黄的光映着相拥的身影,墙上的影子紧紧贴在一起,像再也分不开。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着夜里的凉意,却吹不散房间里的暖意,也吹不散我心里的依赖与渴望。哪怕我是怪物,哪怕我满身罪孽,哪怕这份温暖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我也愿意沉溺其中,牢牢抓住这束光,再也不放手。
……
夜色漫过窗棂时,我躺在莱昂房间的被褥里,指尖轻轻蹭过衣襟,身上还残留着未散的暖意,顺着肌肤往骨血里钻,裹着些微陌生的柔软,竟没有半分传闻中该有的痛感。从前听安娜闲聊时提过,女人的第一次总会疼得撕心裂肺,可我除了浑身暖洋洋的,只剩些混沌的安稳,连肌肤相触时的陌生触感,都被这份暖意冲淡了大半。我知道,这大抵是因为我是怪物吧——我的身体能快速愈合伤口,能扛住常人难承的重击,连这样本该疼痛的时刻,都能被轻易消解,仿佛连身为“人”的基本体感,都带着些异于常人的怪异。
可这份暖意没让我彻底放松,反倒有细碎的恐惧悄悄从心底冒出来,缠在胸腔里,闷得人呼吸发紧。我不怕为莱昂生孩子,哪怕我不懂孕育生命该怎么做,哪怕未来要承受多少未知的苦,只要是他需要,只要能让我留在他身边,我都甘之如饴。我怕的是,这孩子会不会像我一样,生来就带着怪力,带着无底洞似的食欲,带着失控时啃食生命的本能,生来就是个被人厌恶的怪物?我太清楚做怪物的滋味了,孤独、自卑、被人避之如蛇蝎,连呼吸都像是种罪孽,我怎么忍心让一个新生命,重走我走过的路,承受我受过的苦?
指尖无意识攥紧被褥,布料的纹理硌着掌心,脑海里闪过那些被我打碎的骨骼、溅在脸上的鲜血,闪过洞穴里异教徒的尸体,闪过山林里被我啃食的兽尸,闪过我双手沾满血污的模样。我杀了太多人,也杀了太多生命,手里的血痕洗不干净,骨子里的罪孽刻得深沉,这样的我,配得上孕育一个鲜活的、干净的新生命吗?那孩子本该拥有纯粹的人生,拥有被人疼爱的温暖,而不是跟着我这样的怪物,背负着我的罪孽,承受旁人的鄙夷与恐惧。这份念头像根细针,一遍遍扎着我的心,愧疚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将脸埋进被褥里,不敢去想未来的模样。
天快亮时,莱昂送我回教堂,路上他放缓脚步,侧头看着我,语气依旧温柔,带着些刻意的安抚:“往后每个星期,你过来一趟就好,我会提前准备好吃食,不会耽误你教堂的活计。”他的眼神里依旧藏着我读不懂的复杂,可语气里的笃定,让我心里的恐惧稍稍淡了些。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晨光落在他的眉眼间,冲淡了些许沉郁,竟透着些真切的在意。我轻轻点头,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好,我知道了。”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问艾拉的去向,也没有说我心里的恐惧与愧疚。我怕问多了,会戳破这份难得的安稳,怕他察觉到我的不安,会收回这份温柔,会不再需要我。于我而言,只要能被他需要,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只要还能感受到这份温暖,就足够了。哪怕未来会有更多未知的苦,哪怕这孩子真的会像我一样,哪怕我永远都洗不掉身上的罪孽,我也愿意抓住当下的这点光,不愿放手。
回到教堂时,庭院里还静悄悄的,只有晨露落在草叶上的细碎声响。我刚走进柴房,就撞见了安娜,她穿着整齐的修女袍,手里拿着账本,似乎早就等在那里。她看见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念叨,只是扫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怜悯又浮现出来,比从前更浓些,像是看穿了夜里发生的一切,却没有点破,只是翻开账本,淡淡开口:“往后柴不用劈那么多了,墓园的杂草也不用天天清理,隔几天去一次就好,后厨的吃食我会让人给你留足,饿了就去拿。”
她的话让我愣了愣,手里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些。她果然知道了,可她没有指责我,没有嘲讽我,反而还减轻了我的活计,这份意外的包容,让我有些无措,也有些不解。我看着她眼底的怜悯,心里泛起些陌生的疑惑——我明明没觉得自己可怜啊,莱昂需要我,他接纳我,他待我很好,我能留在他身边,能被他照顾,这明明是极好的事,她为什么要怜悯我?是觉得我做这样的事卑微,还是觉得我终究只是个被利用的怪物?
我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懂她的怜悯,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活计减轻了,我就有更多时间去莱昂那里,就能更久地待在他身边;我只知道,莱昂需要我,他接纳我,这份被人需要的感觉,这份被人在意的温暖,是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真切拥有的东西,哪怕这份温暖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哪怕这份接纳或许带着别样的目的,我也甘之如饴。
安娜说完话,便合上账本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柴房门口,晨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些微的暖意,却没驱散我心里的疑惑,只是让我更珍惜当下的安稳。我走进柴房,蜷缩在草席上,指尖轻轻抚摸着头发上的旧发夹,心里满是细碎的安稳与欢喜。或许未来会有恐惧,会有愧疚,会有更多未知的苦难,可至少现在,莱昂接纳我,他待我好,我能被他照顾着,能感受到这份真切的温暖,这就够了。
我闭上眼睛,将心里的恐惧与愧疚暂时压下去,只想着每周去莱昂那里的约定,想着他温柔的语气,想着他掌心的温度,想着那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怪物的温暖。哪怕我是怪物,哪怕我满身罪孽,哪怕未来布满荆棘,只要能被他这样接纳着,照顾着,我就觉得,这满是悲剧的日子,终于有了些值得期盼的东西,终于有了些活下去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