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历1998年,是圣月帝国历史上波澜壮阔的一年。很久以后,每当太阳升起,江明总会想起那个躺在床上玩游戏的、美好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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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深处,湿冷的空气凝滞如死水。
“我该称呼你什么?”一位白发红瞳的年轻女子静静伫立在在男子面前,声线平静,语气中却字字如刃,“江明?恩公?老师?哥哥?护国公?亲爱的——?”
她稍作停顿,绯红的眼眸如淬火的琉璃,映出对方的身影。
“——还是该称你为,七罪之首、掀起帝国十年冥火之乱的‘傲慢’?”
她名为莉莉安,今年虽然才二十岁,但白发似雪,肌骨如玉,已然是圣月帝国万人之上的女皇。此刻,她却手捧一碗温热的白粥,站在这个被囚于地牢的男人面前。
男子上身赤裸,四肢被数道神铸的锁链紧缚,神情却依旧从容。他抬眼看向她,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而在赤裸的上身,从腰间到胸口有些数不清的纹路和伤痕,它们相互撕咬,如衔尾之蛇般缠绕在男人的身体上。
莉莉安则右手捧着粥,而如玉葱的般的左手手指则在轻轻的抚摸着男人身上的那些伤痕,眼神中带着无尽的惆怅。
随即她将耳朵紧紧的贴在男人的胸膛,仔细的听着男人的心跳,就像无数个夜晚那样。
“莉莉安。”男人轻声唤着女人的名字。
这名字背后是帝国的权柄与威仪,她是帝国的女皇。而那万人之上的她却在此地,亲手为他喂粥。若传出去,怕是无人愿信。
“你一个人来的?”那个名叫江明的人语气中略带些讶异,“我以为……他们会一同来欣赏我这副模样。”
“你的光芒太盛,他们惧怕你,不敢前来。”
话音落下,莉莉安竟单膝跪地,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师礼。
那是她年少时,每日清晨拜师所行之礼。
在这个世界,知识无价,师者至高。
江明微微一怔,随即低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不知道是在嘲笑笑莉莉安这番动作还是贵族的惧怕。
“四条由繁星女神亲赐的锁链将我禁锢于此,三重炼金矩阵封尽我一身魔力。起始学派的人还将这里空气中的魔力抽空。如今的我,与常人人何异?”
“可你曾创造的奇迹,远比这些……更加不可思议。”莉莉安依旧维持着跪姿,平静答道。
“在莱茵血河战役中,你一人站在皇都面前,指挥着那不到五万的人,将近二十万的叛军打退。”
“在灰烬天使蚀世中,在无人敢去的时候,也是你一人杀进世界的里界,将即将诞生的天使扼杀在了襁褓之中。出来时,甚至带着两位“受冕者”的头颅。”
“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在这种情况下杀死来观看的贵族们,对你之前的奇迹来说,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江明沉默下去。
地牢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呼吸声在石壁间轻响。
约莫两三分钟后,莉莉安才再度开口,只不过这一次她换了一个话题:
“关于你最后提出的那项议案——‘请教会于每周最后一夜的弥撒中,给予奴隶们女神的仁慈,赐予每人一块黑面包’……”她抬起眼眸,“上议院以八十二票对三十二票,通过了。”
“十年前的法案现在通过吗?”江明笑了笑。
很明显是用来收买民心的法案,尤其是在大战之后。他们需要这种手段来稳定民心。
“叫什么名字?”江明有些好奇。这种日子一般会用一个特殊的名字。
“恩宠日。”莉莉安说到。
“好难听的名字,就不能用我一开始的名字吗?叫星期天不好吗?”江明皱起了眉头,很是不满。
“不行。”莉莉安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帝国之根本,不由一人之言而变。”
话语间不带丝毫感情。
但平静中亦有波澜起伏。
“你知道吗,江明,你还记得在之前为帝国平叛中提拔的那位名叫罗斯的士兵吗?他如今是新兴贵族的核心,拥有十七个种植园和上千名奴隶”
“他作为奴隶被你提拔成为了将军,随你征战四方,昨天的他也有了参加投票的的资格。而他在昨天的投票中,他投了反对票,理由很简单,他觉得奴隶没必要获得这些东西。”
“你的努力毫无意义,低下愚昧的贱民就算走到高位,他们也学不会你那套理论的。”莉莉安再次说到。
一声轻叹在地牢中回响,像是感叹罗斯的所作所为,也像是为少女所说的言论而叹息。
然而叹息后又是死寂的再次降临,还是两三分钟后,还是由莉莉安先出口,不过这次情感最终还是难以掩埋。
莉莉安来的时候便想过很多要说的话,有质疑,有劝诫,有爱意,但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声咆哮。
“为什么?我需要一个理由。我们明明可以一起度过剩下的日子,你为何要叛乱!”
“我们做那么多,不就为了这一个结果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度过日子呢!”
“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哪怕是我也属于你!”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江明依旧平静,那黑色眼瞳中深邃如墨,如一井古水般看着眼前明显失态的少女。
“你还记得我曾讲过的那个故事吗?”江明再次缓缓开口,“从前有一条恶龙,国王年年派遣勇者讨伐,却始终无人成功。国王派人去看,也只发现几具寥寥无几的尸体。”
“直到有一天,一位真正的屠龙者出现,他踏入龙穴,轻而易举地将恶龙斩杀。”
“就在恶龙倒下的那一刻,勇者看见了龙身之下堆积如山的财宝——任何一件,都足以让他享用一生。”
“于是,他心生贪念。”
“他躺在那金灿灿的海洋里,幻想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而殊不知,他的身上已然长出了鳞片。”
江明的声音低沉清晰,像是在宣示命运般:
“就这样——下一头追逐财宝的恶龙,诞生了。”
“就如当年我在宫殿中接下你父亲临终前的旨意所说的一样,我会为了守护殿下的子民而战。”
他抬起眼,目光如刃,直刺莉莉安:
“莉莉安,我亲爱的学生。你年年派遣‘勇者’去镇压所谓的‘恶龙’,可曾低头看清……”
他试图动弹被缚的双手,锁链哗啦作响,仿佛在指向莉莉安身后那看不见的帝国。
“……你此刻正站在谁的尸骸之上,守着谁留下的财宝?”
“你说他们愚昧无知,而你有真正去了解过他们吗?”
“而你刚刚讲的故事,也正是由他们所创造的。”
“你所吃所穿所住的一切,皆是由他们创造的。”
“你又如何能确定,你自己……不是臣民们眼中,那条亟待被讨伐的、最新的恶龙?”
短暂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在这地牢之中,沉默早已成为常态。
良久,莉莉安重回了之前的那冷静的姿态,仿佛刚刚的失态另有他人般,轻声但坚定的说到:
“不论如何,圣月帝国……绝不能亡于我手。”
君王只是年轻,而不是年幼。
这种话语显然没办法动摇她。
从她六岁接手王位到现在,已经有了十四年了。
而眼前的男人,也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四年了
“你知道吗,莉莉安,”江明忽然转开了话题。他扭动了一下身体,但由于四肢受缚,他只能微微仰起头,“之前,我又收了一个徒弟。”
“她不如你聪慧机敏,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但笨也有笨的好处,这样的人往往更执着,更纯粹。”
“若是像你这般聪明,说不定哪天,也要在我面前上演这一刀,戒骄戒躁了。”
“恩师说笑了,”莉莉安的声音忽然变的轻而冷,“您只有我一位弟子,荣光之影已经出发了。死人,可不算数。”说完她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支晶莹的魔药瓶。
那是一瓶青色的液体,瓶中液体里似有丝丝星光流淌。
“恩师的故事既已讲完,现在,轮到我了。”
她将瓶中青色的药液缓缓倾入粥中,动作优雅如一场仪式,眼底却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传说曾有一位魔女,她深爱上了一名男子。她渴望与他永不分离,于是穷尽炼金之法,最终炼成一剂魔药,名为‘一等星之夜’。”
她将粥碗轻轻向前一推:
“饮下它,我保你不死。贵族那边的压力由我承担,你依旧是帝国的护国公。”
江明静默地听着,直至她话音落下,嘴角才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故事不讲全,终究不够圆满。”他抬起眼,望着莉莉安那期待的红瞳,但自己的目光却如古井无波,“那位女子在最后一刻……并未下药。她只留下一纸信笺,邀男子共赴山巅,同观那百年难遇的星陨奇景。”
“也正是在那一夜,他们才真正许下了终生。”
地牢中的寂静再次无声蔓延,只留下莉莉安那惨白的面孔。
这一次,却格外漫长,仿佛连时间都在等待一个答案。
莉莉安何其聪慧,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世俗权柄或浮华名利。
他想将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只存在于他口中的童话。
那是自己还小的时候,在他嘴里描述的世界,那个世界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
她现在还记得男人当时说的时候眼神中的闪光,那闪光带着确信,就像自己已经生活在那里很久了一样。
没有欺压,没有压迫,人人平等。
可皇室若想延续,贵族的利益便不容动摇。
她站在天平中央,一端是恩师与爱情,一端是帝国贵族与责任。
最终,莉莉安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你,与这个国家,”她一字一句,声音轻如落羽,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绝,“我哪一个都不会放弃。”
话音未落,她已伸出双手,轻轻捧住顾明的脸。随即仰头饮下含在口中的药粥,俯身,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试图将温热的唇覆了上去。
但下一秒,火光不知从何处骤然升起起了。
莉莉安色变,身上瞬间绽放出紫罗兰色的光芒,那是神迹学派的颜色,而在光芒之下,整个牢房的颜色的色彩开始消失,时间正在停滞。
莉莉安试图将停滞时间来扑灭火焰。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火焰在那无色的画卷上灿烂无比,没有丝毫受到影响。
江明作为站在这个时代顶点之一,若是一心求死,莉莉安对此也无能为力。
哪怕时间也不行。
火光中,惊慌失色的莉莉安瘫倒在地,和一声撕心裂腹的呐喊在地牢中回荡:
“江明!”
.......
“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