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恒光灯,恒定地晕染着第九区“旧忆”工作室不足二十平米的隔间。空气里悬浮着细不可查的灰尘,在光源下如同缓慢游动的深海微生物。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努力过滤着从外面走廊渗进来的、混合了廉价营养膏和金属锈蚀的沉闷气味。林砚的指尖,隔着薄如蝉翼的感应手套,最后一次抚过面前那团悬浮的、淡金色光雾边缘几缕难以驯服的“毛刺”。细微的神经电流从指尖反馈回来,带着记忆碎片特有的、微凉的滞涩感。他屏住呼吸,瞳孔微微缩放,全神贯注。
视野右下角,淡蓝色的悬浮数据流瀑布般无声刷过:【情绪锚点校准:98.7%… 感官离散度:0.3(优)… 时代特征元素填充:完整… 逻辑自洽性:99.1%…】
成了。
他无声地舒了口气,绷紧的后颈肌肉略微松弛。手套脱离感应区,那团淡金色的光雾在他面前温柔地旋转、收束,最终凝成一个拳头大小、光华内蕴的球体,稳定地悬浮在记忆传输基座上方。它代表着一份“商品”,编号7-3419-B,标签是“旧纪元‘家庭聚餐’温馨体验(标准版)”。
这是他今天完成的第三份“标准餐”。和之前数以千计的作品一样,精准、稳定、符合《记忆编制与传播伦理及技术规范(第七修订版)》的一切要求,也符合“怀旧与情感慰藉市场部”下发的“温馨”、“怀旧”、“轻度愉悦”的情感指标模板。
林砚起身,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恒光灯的红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眼下是长期面对神经接入屏幕留下的淡淡青黑。他走到工作室唯一的观察窗前。说是窗,其实只是一块显示外部实时模拟景象的屏幕。此刻,它正播放着“穹顶”之上、系统允许展示的“天空”——一片永远停留在黄昏时分的、带着柔和渐变色的橘粉,几缕程式化的云丝缓缓飘过,完美得不真实。下方,是第九区错综复杂、层层叠叠的建筑森林,无数狭窄的通道和闪烁的霓虹标识像这座钢铁巨兽的血管与神经末梢。更远处,视线尽头,第七区、第六区……直至遥不可见的中央第一区“伊甸”的轮廓,在数据模拟的夕照下泛着冰冷而神圣的金属光泽。那里,据说有真正的阳光,有系统核心“盖亚”直接调控的、最适宜生存的一切。
而他,林砚,编号Delta-7-0914,一名第七级记忆编织师,生活和工作在第九区。他的职责,是利用被严格筛选和清洗后的“基础记忆素材库”,结合情感模板,为支付了相应信用点的市民,编织并提供安全、合规、符合“积极社会情绪导向”的虚拟记忆体验。这是他的工作,曾经,也是他赖以生存、甚至引以为傲的手艺。他曾相信,自己是在用技术重现、甚至挽留那些被时光洪流冲散的人类共同情感,是旧日温暖的守夜人。
工作室的门无声滑开,带着走廊里更加鲜明的浑浊气味。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胸前别着“归档处”徽章的年轻人推着一辆静音小车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0914号编织师,三份标准品,签收。”
林砚点点头,在对方递过来的光屏上按下指纹。年轻人动作麻利地将三个封装好的记忆球放入小车上的减震格槽,转身离开,全程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效率。一切都是为了效率,为了系统“盖亚”统筹下的资源最优配置和社会整体稳定。
门关上,隔间重回寂静,只有恒光灯的微响和空气循环系统的低鸣。林砚坐回工作椅,却没有立刻开始下一单工作。他的目光落在操作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物理性质的金属抽屉把手上。那里,存放的不是经过系统认证的“基础记忆素材库”接入密钥,而是另一样东西——一个非法的、老旧的、型号早已被淘汰的离线记忆存储核心,外壳上甚至有几道清晰的划痕。
他环顾四周。隔间的监控探头位于右上方角落,红灯规律地闪烁着,表明它正处于“盖亚”子系统的实时监控下。理论上,他在这里的每一个操作、每一次神经接入、甚至每一次心跳和瞳孔的异常变化,都可能被记录、分析。但他早已摸清了规律。或者说,是这个非法存储核心里残留的某段“真实记忆碎片”教会了他规律。那段碎片来自一个早已被系统从历史记录中彻底抹去的“前记忆编织师”,碎片本身残缺不堪,充满了强烈的情绪噪音和逻辑断裂,但里面反复闪现的几个画面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规避直觉”,让他隐隐察觉到了监控系统的某些“盲区”或“反应阈值”。
他需要确认。
手指,以一种看似随意整理操作台边缘导线的动作,轻轻拂过那个金属抽屉的下沿。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小凸起被按下。没有声音,没有光效。但在他佩戴的、经过私自改装的廉价增强现实隐形镜片视野里,监控探头的状态指示灯旁,浮现出一行极淡、转瞬即逝的灰色小字:【底层日志写入延迟:0.7秒。例行自检循环:进行中。】
就是现在。
他的动作快而稳定,拉开抽屉,取出那个冰冷的、带有划痕的存储核心,接入操作台一个隐藏的、物理隔绝的备用接口。没有启动任何官方编制软件,而是运行了一个他自己用业余时间、借助一些边缘论坛流出的残缺代码拼凑而成的“浏览工具”。工具界面粗糙简陋,泛着不健康的绿色荧光。
存储核心里,数据凌乱、破损,如同灾难后的废墟。大部分文件无法识别,显示为乱码或错误标识。但在废墟的深处,散落着一些勉强可以读取的“碎片”。这些碎片,与官方“基础记忆素材库”里那些清晰、稳定、情绪导向明确的“合规记忆”截然不同。它们模糊、跳跃、充满无法解释的感官杂音和矛盾的情感冲击。
比如,一段只有三秒的碎片:冰冷刺骨的雨点砸在脸上(不是温控系统调节的“模拟雨”),嘴里是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视线前方是扭曲的、燃烧着的金属残骸,耳边是某种绝非人类也非任何已知机械发出的、无法形容的尖啸……恐惧,纯粹而原始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随即碎片戛然而止,留下令人心悸的虚空。官方历史里,没有记载过这样的“雨”,这样的“灾难”。
又比如,另一段稍长的碎片:一双粗糙、布满疤痕和老茧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块边缘不规则的、表面有天然纹路的深色木片(真正的木材,在第九区乃至更高区都是难以想象的奢侈品)。手的动作很慢,充满了某种……珍惜?然后,碎片里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用的是某种晦涩的、夹杂着大量未被系统语言库收录的俚语的方言,断断续续:“………树啊……上百个年头……雷劈过,火烧过……虫蛀空了心……它还站着……站着就有念想……” 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只有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没有“温馨”,没有“怀旧”的标准化标签,只有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与当前这个高效、光洁、一切皆可量化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存在感”。
林砚快速翻阅着。他知道自己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每次接触这些“非法碎片”,都像在悬崖边行走。但他停不下来。这些碎片,这些被系统判定为“无效数据”、“历史冗余”或“有害信息噪音”的东西,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它们不完美,不稳定,甚至令人不适,但它们……**真实**。那种真实,穿透了“盖亚”系统精心编织的、平滑如镜的历史与情感幕布,露出了背后粗糙、复杂、充满意外和痛苦的现实质地。这是他暗无天日的重复劳作中,唯一能呼吸到的一丝“非过滤”空气。
他甚至偷偷尝试过,将这些碎片中极其微小的、难以被算法察觉的“质感”——比如那种“雨”的冰冷触觉偏差,或者那块“木头”纹理的细微随机性——隐晦地编织进自己合法的“标准记忆商品”里。这是一种极危险的“篡改”和“污染”,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做了,像吸毒一样,只为了在那些完美却空洞的“温馨记忆”里,留下一点点属于真实世界的、微不可查的“沙粒”。
今天,他读取的是一段关于“集体沉默”的碎片。没有具体画面,只有一种弥漫性的、几乎凝固的氛围感:一个宽阔的、灰白色调的空间(不是第九区常见的拥挤昏暗),许多人站着,穿着统一的素色衣服,低着头,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种低沉到骨髓里的、仪器般的嗡鸣背景音。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然后,碎片里捕捉到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站在前排的一个人,极其细微地,几不可查地,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似乎掐进了掌心。没有疼痛的信号,只有一种紧绷到极致的**压抑**。紧接着,碎片混乱,插入几帧毫无逻辑的快速闪回:一只折断的翅膀(鸟?昆虫?),一滴落在金属地板上的深色液体(油?血?),然后是一声被强行扭曲拉长的、类似旧式电话忙音的声音……
林砚的眉头紧锁。这段碎片的情感指向异常模糊,与他之前接触过的“恐惧”、“珍惜”都不同。这种“压抑的沉默”和那“掐进掌心”的细微动作,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他试图解析其中一段异常的波形信号,那信号隐藏在背景嗡鸣里,几乎与合法记忆中的“环境白噪音”无异,但波动模式有极其细微的规律性,不像自然生成。
就在他的解析程序刚刚开始运行,试图放大并分离那段可疑波形的刹那——
“哔——!”
一声尖锐、高亢、完全不同于系统日常提示音的警报,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响!不是通过工作室的扬声器,而是直接作用于他耳内的个人通讯植入体!
林砚浑身剧震,心脏几乎停跳。眼前增强现实镜片视野瞬间被刺眼的血红色覆盖,巨大的、不断闪烁的警告符号占据了全部视线:
【严重违规预警!编号Delta-7-0914!】
【检测到高危未授权数据操作模式!】
【检测到非法记忆污染源特征信号!】
【来源定位:你当前所在工作单元。】
【安全协议:德尔塔-7级(立即干预)已激活。】
恐惧,冰凉的、带有实感的恐惧,像那只碎片中“掐进掌心”的无形之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被发现了!这么快?!他本能地想要拔掉那非法的存储核心,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
警告文字冷酷地刷新:
【初步判定:存在系统性历史数据篡改风险。】
【根据《记忆纯洁性维护法案》第三章第七条,及‘盖亚’核心安全条例,拟采取修正措施。】
【修正指令生成中……】
修正措施?什么修正措施?记忆清洗?人格重构?还是更直接的……物理消除?
血红色的警告符号疯狂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而最后定格的一行字,字体冰冷、决绝,不带丝毫人类情感,如同终极的宣判:
【历史,必须被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