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深处并非纯粹的黑暗。远处间隔分布的、为休眠传感器或最低限度环境监测系统供电的老旧线缆,散发出断续的微光,有些是病态的惨绿,有些是黯淡的橙黄,如同濒死巨兽血管中残存的、不规律的生物荧光。光芒勉强勾勒出四周——这是一个被遗忘的旧时代基建层,粗大的金属管道盘根错节,表面凝结着不知名的黑色油垢和灰白色的矿物质沉积,像某种工业化石的肠道。空气凝滞,充斥着铁锈、臭氧、以及一种更为陈腐的、类似大量纸质文件霉烂后的气味。声音被厚重的金属和混凝土吸收,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衣物摩擦管壁的沙沙声、以及遥远下方,某种巨大循环系统发出的、有节奏的沉闷搏动,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
林砚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时间在绝对的焦虑和体力透支下失去了意义。手臂和膝盖被粗糙的金属边缘和凸起的螺栓划破,汗水浸入伤口,带来持续的刺痛。但他不敢停。每一次前方管道转角后可能出现的幽蓝扫描光晕,每一次头顶突然传来的、可能是巡逻无人机掠过的轻微震动,都让他心脏骤缩,紧贴管壁,屏息凝神,直到那想象中的威胁并未降临。
他需要方向,需要信息,需要……一个喘息的缝隙。第九区的地下管网错综复杂,有些部分甚至早于“盖亚”系统完全统合,图纸早已遗失或篡改,是系统监控的相对盲区,但也意味着迷宫般的危险。盲目乱窜,不是渴死饿死,就是触发某个古老的安全陷阱,或者闯入更致命的、属于地下黑市或边缘团伙的领地。
在一处较为开阔的、由几根巨大管道交汇形成的“枢纽”状空间,林砚终于力竭,瘫坐在一根冰冷的、直径超过两米的水平管道阴影里。他背靠着管道,剧烈地喘息,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从工作室紧急逃离时,他什么补给都没带。暗袋里的非法存储核心沉甸甸地贴着胸口,此刻更像一个散发着不祥热量的烙铁。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他摸索着从工作服另一个隐藏夹层里,掏出一件同样非法的设备——一个巴掌大小、外壳粗糙、用废旧零件拼凑的信号嗅探器。这是他用从黑市流出的残缺设计图,结合自己作为记忆编织师对数据流的理解,偷偷组装的。它能捕捉并尝试解析一定范围内非官方的、微弱的数据传输信号,通常是地下交易、短距加密通讯,或者……某些被遗忘的旧网络接口泄露的“杂音”。
设备启动,发出一声低微的、如同昆虫振翅的嗡鸣,表面的几个简陋指示灯幽幽亮起。林砚将一根自制的、带有滤波功能的天线小心地伸向管道交汇处的空间,慢慢转动方向。
大多数频道都是死寂,或者充斥着“盖亚”官方频道的加密数据洪流,如同不可逾越的噪声墙。但慢慢地,在调整到某个极窄的、似乎利用旧时代民用通讯残留频段的波段时,嗅探器粗糙的扬声器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被严重干扰的语音碎片。
“……‘鼹鼠’报告……‘水洼’附近……新痕迹……不是我们的人……”
“……避开六号竖井……‘清洁队’刚过去……”
“……谁有……‘消化酶’……价格好说……”
声音扭曲,夹杂着电流的嘶啦声,显然是经过多重加密和跳频的短距通讯,只是在这个特殊的管道结构里,被意外地截获了一鳞半爪。但信息足够珍贵:“水洼”、“六号竖井”、“清洁队”(可能是“清道夫”的某种地下黑话)、“消化酶”(听起来像某种违禁药物或特定补给品的代号)……这是一张属于地下世界的地图碎片。
更重要的是,这些通讯信号的存在本身,证明这附近活跃着一个“盖亚”触须未能完全清理干净的网络,一个边缘人的生存缝隙。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星火花,微弱却灼人。林砚仔细辨认着那些破碎词汇指向的方位感,结合自己之前爬行时对管道走向的模糊记忆,大致判断“水洼”可能指向某个旧时代的冷凝水汇集处或破损的供水管道附近,而通讯信号似乎是从更深层、更靠东南方向传来的。
他收起嗅探器,忍着身体的酸痛和喉咙的焦渴,选择了东南方一条向下倾斜、直径稍小、但似乎有微弱空气流动的管道,继续前行。这一次,目标明确了些,尽管前路依旧莫测。
倾斜向下的管道尽头,连接着一个更大的空间。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小型加压泵站,锈蚀的机械残骸如同巨兽的骨骸,半埋在厚厚的灰尘里。然而,与上方纯粹的工业死寂不同,这里有了“人气”——虽然这“人气”同样陈旧而边缘。空间一侧,利用废弃控制台和管道支架,搭着几个简陋的栖身之所:用破烂防雨布和金属板拼凑的窝棚,里面隐约可见脏污的睡袋和零星杂物。几处墙壁上,用荧光涂料或刻痕画着难以理解的符号和潦草的地图片段。空气里那股霉味中,混杂了劣质合成食品、未过滤的水,以及生物体长期生活在封闭空间产生的沉闷体味。
这里是一个窝点,一个临时避风港,属于那些在系统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地下居民”——拾荒者、非法数据贩子、身份洗白者、或者单纯的系统排斥者。
林砚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注意。阴影里,几道目光投来,警惕,打量,评估。他看起来太“干净”了——尽管此刻狼狈不堪,但材质相对整齐的工作服,略显苍白的肤色,以及那种与周围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都昭示着他并非长期混迹于此的“自己人”。
一个靠在生锈阀门上的高瘦男人,脸上有道贯穿下巴的旧伤疤,冷冷地盯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个凸起的、可能是武器也可能是工具的东西。另一个角落,蹲在熄灭的小型加热器旁的佝偻身影,只是抬了抬眼皮,又漠然地低下头,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林砚的心脏再次提起。他知道自己闯入了一个有潜在规则的领域。他尽量放缓动作,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目光快速扫过这个临时营地,寻找可能的交易点或信息源。他的目光落在窝点最深处,一堆相对整齐的废旧电子元件和几台明显经过改装的、外壳斑驳的设备旁。
那里坐着一个人。
首先吸引林砚注意的是她的手。手指修长,关节分明,正灵巧地摆弄着一台敞开的旧式信号中继器内部。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沾着黑色的油污和某种荧蓝色的冷却剂痕迹。手腕上戴着一个由多种不同颜色、粗细的数据线编织成的、略显笨拙的手环。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韵律,与周围散漫或警惕的氛围截然不同。
然后林砚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或许二十出头,头发是缺乏日照导致的、不健康的枯黄色,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紧实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有些许污迹,但五官清晰,下颌线条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她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深灰色工装连体服,肘部和膝盖处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脚上是一双厚重的、沾满泥垢的绝缘靴。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当林砚的视线与她对上时,她恰好抬起头。那是一双颜色很淡的、近乎银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旁边设备指示灯微弱的光,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锐利,像能穿透表象,直接拆解内部结构。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仪器般的审视。
她似乎对林砚的到来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尤其在他鼓鼓囊囊的胸口暗袋位置(那里藏着非法存储核心和嗅探器)多看了一眼,然后便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她拿起一把特制的、带有细长探针的螺丝刀,精准地调整着中继器内部一个微小的晶振。
林砚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需要接触的人——一个掌握技术、显然在此地有一定地位(从她占据的位置和设备的相对“高级”可以看出),并且可能提供信息或帮助的“地下专家”。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干渴和身体的疲惫,尽量让声音平稳,朝着她的方向,用不大的声音开口:
“我需要……指向‘水洼’的路径。还有,‘消化酶’的行情。”
他使用了从嗅探器里听来的黑话,试图表明自己并非完全的外行,至少懂得一些此地的“语言”。
窝点里一阵短暂的寂静。那个高瘦的伤疤男人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蹲在加热器旁的佝偻身影似乎动了动。
而那个摆弄设备的女人,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立刻抬头。直到将那颗微小的晶振调整到她满意的位置,用一把精密镊子夹起一片微型屏蔽罩盖上,她才再次抬起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向林砚。她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外貌年龄不符的冷澈:
“‘水洼’最近不平静。‘清洁队’和‘鼹鼠’都在附近打转。”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砚,尤其是在他脸上因紧张和疲惫留下的痕迹上停留了一瞬,“至于‘消化酶’……那要看你是需要‘助消化’,还是想‘清理肠胃’了。”
她的措辞同样隐晦,但林砚听懂了暗示。“水洼”区域有系统安全力量和地下势力活动,危险。“消化酶”可能指代不同东西——也许是补给,也许是能帮他摆脱追踪的药物或技术手段。
林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知道自己必须拿出一点诚意,或者至少,证明自己有交易的价值。“我……刚从上面下来。带着一些‘压箱底的旧货’,品相特别。”他谨慎地选择词汇,暗示自己拥有非常规的记忆数据,“想找个识货的,换条干净路,或者……能让人‘忘掉’我来过的东西。”
女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里,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她放下手中的精密工具,拿起一块脏兮兮的软布,慢慢擦拭着手指上的油污,动作不疾不徐。
“旧货也有新旧之分。”她缓缓说道,声音依旧平稳,“有些旧货,沾了不该沾的‘灰’,带了不该带的‘味儿’,非但换不了路,还会引来一堆麻烦。”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窝点入口的方向,意指可能的追踪。
林砚的心沉了沉。她显然猜到了什么,或者至少严重怀疑他惹上了系统麻烦。这是最坏的情况,但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她不怕麻烦,或者,麻烦本身就有价值。
就在林砚思考如何回应时,女人忽然站了起来。她的身高在女性中算是中等偏上,工装服下看得出瘦削但结实的身形。她将擦拭过的软布扔在一旁,走到旁边一个用金属箱改造成的工作台前,打开一个带有物理锁扣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扁平的、外壳是某种深色非反光材质的小装置。
“路径,可以给你。”她将那小装置在手里掂了掂,目光直视林砚,“用你的‘旧货’换。但只换路径,不包安全。至于‘消化酶’……”她顿了顿,银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技术性评估的光芒,“那需要更详细的‘病历’,和更高的价码。而且,我这里不看病,只提供……工具。”
她将那小装置放在工作台边缘,双手抱胸,倚靠着后面的管道,等待着林砚的决定。姿态放松,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没有丝毫减退,像两台微型扫描仪,锁定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伤疤男人不再摩挲腰间的凸起,只是冷眼旁观。佝偻身影依旧低垂着头,但耳朵似乎微微动了动。
林砚知道,他站在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信任这个陌生的、眼神如手术刀般冷静的女人,交出他唯一的“筹码”(至少是部分),换取一条未必安全的逃亡路径?还是转身离开,继续在黑暗迷宫中独自碰运气?
非法存储核心在胸口发烫。那些被禁止的记忆碎片在他意识边缘翻涌。系统冰冷的警告声仿佛仍在回响。
他看着工作台边缘那个不起眼的小装置,又看向女人那双仿佛能洞悉数据本质的银灰色眼睛。片刻沉默后,他缓缓抬手,按向自己胸口暗袋的搭扣。
“品相,”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需要专业的眼睛来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