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袋的搭扣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特有的脆响，在寂静的泵站空间里异常清晰。伤疤男人的目光立刻锐利起来，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角落里那个佝偻的身影，也似乎不易察觉地绷紧了肩膀。只有艾娃，依旧倚靠着冰冷的管道，银灰色的眼睛平静无波，仿佛林砚掏出的不过是一块寻常的电路板。
林砚的手指微微发颤，并非完全因为恐惧，更因为一种近乎亵渎的暴露感。这非法存储核心，是他秘密世界的全部，是真实记忆的残骸，是他与平滑如镜的系统历史之间唯一的裂痕。现在，他要将这片裂痕，展示给一个陌生人。
他小心地取出那枚带有划痕的存储核心，金属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光泽。他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将它放在两人之间的一个相对平整的、锈蚀的金属箱盖上。
“品相，确实需要专业的眼睛。”林砚重复道，声音压低，“这里面的‘旧货’……不符合标准模板，情绪曲线有异常峰值，感官细节存在无法校准的冗余。但，”他顿了顿，观察着艾娃的表情，“有些‘质感’，是标准库里永远找不到的。”
艾娃终于动了。她离开倚靠的管道，走到金属箱盖前，动作轻捷得像一只猫。她没有立刻去碰存储核心，而是从工装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同样显得陈旧、但镜片异常洁净的增强目镜戴上。目镜边缘亮起一圈极细的幽蓝光晕。她俯下身，目光透过镜片，仔细审视着存储核心的外壳接口、细微的磨损痕迹，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形的技术日志。
“老型号，‘先驱-VII’的民用变种，停产超过四十年。原厂封装，但外壳有超过十七处非标准物理接触痕迹，至少经过五次以上的非授权强行读取尝试，接口引脚有氧化和局部过热迹象。”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念诵检测报告，“你用它读取过未经净化的原始记忆碎片，不止一次。最后一次接入……就在不久之前，强行中断的痕迹很明显。”
林砚的后背渗出冷汗。她的判断精准得可怕，几乎还原了他使用这核心的过程。这女人对硬件的了解，远超一个普通的拾荒者或地下技师。
艾娃终于伸出两根手指，拈起存储核心，动作轻柔却稳定。她没有接入任何设备，只是将它举到耳边，用指节极轻地、有规律地敲击了外壳几个特定位置，侧耳倾听内部芯片与结构微弱的共振反馈。随后，她将核心贴近目镜，幽蓝的光晕扫过表面每一道划痕。
“数据结构破损率预估超过百分之七十。剩余可识别碎片中，高强度负面情绪载体占比异常……恐惧、压抑、痛苦……”她抬起头，目镜后的银灰色眼睛看向林砚，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称之为“兴趣”的东西，但依旧冰冷，“这不是普通的‘怀旧私货’。这是……‘原痛’记忆。系统第一、二次大清洗时期残留的‘历史废料’？”
“原痛”。林砚第一次听到这个术语，但瞬间明白了它的含义——未被系统过滤、稀释、赋形的原始创伤记忆。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她不仅看出了技术细节，更点破了这些碎片的本质。
“我不确定它们的来源，”林砚谨慎地回答，这不算完全说谎，“偶然得到的。我只是……觉得它们不该被彻底遗忘。”他避开了“系统清洗”这个危险的话题。
艾娃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更多破绽。然后，她将存储核心放回箱盖，摘下目镜。
“品相糟糕，载体濒临物理崩溃，数据可读性低，”她总结道，语气平淡，“但在某些特定‘收藏家’或‘研究者’眼里，这种纯粹的‘废料’，尤其是可能带有早期清洗痕迹的‘废料’，比一百份精致的‘温馨体验’更有价值。因为……”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近乎一个冷笑，“‘废料’里，有时候会藏着标准模板里故意抹去的‘指纹’。”
她明白了。她完全明白这些碎片可能蕴含的危险与价值。
“所以，”艾娃走回她的工作台，拿起那个扁平的深色小装置，“路径信息，交换这个核心里，任意一段你认为‘指纹’最清晰、或者说……最让你觉得‘真实到不适’的碎片副本。完整副本。我需要验证你所谓的‘质感’。”
“只要一段？”林砚有些意外。
“一段，足够判断价值，也足够判断风险。”艾娃将小装置在手里转了转，“而且，我只提供到‘水洼’边缘相对安全观察点的路径。之后的，看你自己的运气，或者……你还能拿出什么。”
很公平，也很冷酷的交易。用他最珍视的、也可能是最致命的东西的一部分，换取一个不确定的临时落脚点。
林砚没有选择。他重新拿起存储核心，接入自己那个粗糙的浏览工具。光屏亮起，绿色的数据流和破碎的画面快速滚动。那些冰冷的雨、燃烧的残骸、苍老的声音、压抑的沉默……再次扑面而来。他的手指在操作界面上悬停，最终，定格在那段关于“集体沉默”的碎片上。那种弥漫性的、仪器嗡鸣背景下的极致压抑，以及那“掐进掌心”的细微动作，始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或许，这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正是艾娃所说的“指纹”。
他复制了那段碎片（包括他未能完全解析的异常波形），导入到一个临时的小容量空白存储片中——这是他身上仅有的、用于临时备份标准作业的介质。
将这片存储片递给艾娃时，林砚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割舍感。
艾娃接过，看也没看，直接插入了她工作台下一台更加复杂、外壳被打开、露出里面交错线缆和自制扩展板的设备。设备发出低沉的运转声，几个不明用途的仪表指针开始跳动。她戴上耳机，目光紧盯着主屏幕上快速滚动的、林砚完全看不懂的十六进制代码流和波形分析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泵站里只有设备运转的微响。伤疤男人似乎失去了兴趣，重新靠回阀门假寐。佝偻身影则不知何时悄悄挪到了更靠近出口阴影的位置。
大约五分钟后，艾娃敲击了一个按键，屏幕上的分析停止。她摘下耳机，沉默了片刻。当她再次看向林砚时，眼神里的某些东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了一些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凝重？
“这段背景嗡鸣，”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不是环境噪音。里面有重复的、极低频的编码信号片段，调制方式很古老，不属于现行的任何公共或军用标准。更像是……某种标识信号，或者……**指令残留**。”她顿了一下，银灰色的眼睛直视林砚，“你从哪儿弄到这个的？”
“我说了，偶然。”林砚坚持道，后背发凉。指令残留？那段沉默的集会，是被某种指令控制的？
艾娃看了他几秒，没有再追问。她拔下存储片，连同那个深色小装置一起，递还给林砚。小装置入手冰凉，表面只有一个简单的物理开关和一个微型屏幕。
“路径在里面，加密格式，单向导引，只能用一次，用完自毁。”她快速说明，“沿着标记走，避开红色闪烁的区域。‘水洼’边缘有几个废弃的观测井，结构还算稳固，但别待太久，那里不算完全‘干净’。”
林砚握紧小装置，点点头。“‘消化酶’……”
“等你真需要‘清理肠胃’，并且付得起更高价钱的时候，再来找我谈。”艾娃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记住，你现在的‘病历’上，可能不止有‘消化不良’那么简单了。带着这种‘旧货’乱跑，本身就是一种病菌。”
这是警告，也是提醒。林砚听懂了。
他不再多言，将存储核心小心收回暗袋，把小装置贴身放好，对艾娃微微颔首，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临时窝点。
就在他即将走入通往更深管道的阴影时，艾娃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平静依旧，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如果……你在‘水洼’附近，看到墙壁上有用荧光涂料画的、三个重叠的不完整圆圈，旁边标着一个向下的箭头……尽量远离那个方向。那不是路标。”
林砚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将这句话牢牢记住。三个重叠的不完整圆圈，向下箭头。
他身影没入管道黑暗，金属摩擦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
泵站里重归寂静。艾娃坐回她的工作台前，拿起那片存储林砚记忆碎片的存储片，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银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设备指示灯幽蓝的光。
伤疤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声音沙哑地开口：“‘原痛’碎片？这小子是个麻烦。”
“麻烦也有麻烦的用处。”艾娃淡淡道，将存储片插入另一台更加隐蔽的设备接口，“尤其是带着这种‘指纹’的麻烦。系统对这类‘废料’的敏感度，最近似乎又提高了。”
“你想钓鱼？”伤疤男人咧了咧嘴，露出泛黄的牙齿。
艾娃没有回答。她面前的屏幕上，开始重新解析那段“集体沉默”碎片中的异常波形，试图剥离出更深层的编码。同时，另一个分屏上，调出了一张极其模糊、残缺不全的第九区下层结构老图纸局部，上面隐约可见一些用古老符号标记的区域，其中一处，形状隐约像个“水洼”。
“通知‘鼹鼠’，”她头也不回地对伤疤男人说，声音冷静，“‘水洼’附近可能有‘清洁队’的额外活动，目标特征……与‘原痛记忆携带者’可能吻合。让他们眼睛放亮些，但别靠太近。”
伤疤男人哼了一声，算是答应，重新闭上了眼睛。
艾娃的目光，则落在那张老图纸上，一个用虚线勾勒、似乎通向更深地下的结构旁，一个手写的、早已褪色的旧标记——那标记，赫然是三个几乎重叠的、不完整的圆圈。
她银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