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管道如同巨兽的食道，缓慢而持续地向下倾斜。林砚紧握着那个深色小装置，拇指悬在唯一的物理开关上，却没有立刻按下。艾娃警告的回声和那未竟的暗示，与“清道夫”冰冷的红色光学镜头交织在一起，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跳舞。他需要路径，但更需要对这路径本身保持警惕。
他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根因年代久远而表面变得粗糙的冷凝管，仔细打量手中的装置。外壳是非反光材质，触感冰凉细腻，没有任何生产标识或接口，只有那个略显突兀的物理开关和指甲盖大小的微型屏幕。它不像“盖亚”体系下任何制式设备，也不像地下市场常见的粗劣拼凑货，透着一股精悍而隐秘的气质，与艾娃本人给他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开关。
“嗒。”
一声轻微的机簧响动。微型屏幕亮起，不是常见的背光液晶或OLED，而是更古老、更省电的某种电子墨水屏，泛着淡淡的、不刺眼的灰绿色荧光。屏幕上没有复杂菜单，只有一条不断向前延伸的、简略到近乎抽象的线条图，像是一张心智地图的骨架。线条大部分是稳定的浅绿色，但在几个岔路口节点，变成了缓慢闪烁的黄色，还有一个较大的、代表可能目的地的区域，标记为黯淡的蓝色水渍状斑点——“水洼”。
与他之前爬过的管道不同，这条路径似乎更深入，更曲折，频繁地指示他离开相对规整的主干管道，钻进一些狭窄的、有时需要侧身甚至匍匐才能通过的维修甬道或废弃线缆井。空气越来越潮湿，带着越来越重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沼泽淤泥的腥气。温度也在下降，寒意透过单薄的工作服侵入骨髓。
艾娃的导引简洁有效。每当他抵达一个标记为黄色的岔路口，屏幕上会提前数米显示出极简的箭头，指示方向。有两次，箭头指向的“路”根本就是一堆坍塌的混凝土碎块或锈死的阀门，但当他按照指示，费力地清理或寻找缝隙钻过去后，后面往往连接着一段被遗忘的、相对完好的通道。这女人对这片地下迷宫的了解，深入得可怕。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远离第九区常规的、被系统频繁扫描的层面，进入一个更加原始、混乱、似乎连“盖亚”的底层监控网络都未能完全覆盖的领域。墙壁上开始出现更多的涂鸦，不只是简单的符号，还有一些残缺的句子、扭曲的人形、或是意义不明的几何图案，所用颜料的荧光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有些通道地面堆积着厚厚的、不知成分的黑色淤泥，踩上去发出咕叽的声响，带起一阵更难闻的腐败气味。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但并非死寂。远处，隐约能听到流水声——不是官方循环系统那种平稳的哗哗声，而是时断时续、滴答、或者潺潺的、更自然（或者说更不受控）的水流。更深处，有时会传来金属疲劳的呻吟，或是某种小动物（希望是小动物）快速跑过碎石的窸窣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感在绝对的黑暗和重复的爬行中彻底模糊。干渴和饥饿开始啮咬他的胃袋，手臂和膝盖的擦伤火辣辣地疼。就在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走到那个蓝色标记时，前方管道尽头，隐约透出了一丝不同于电子设备指示灯的、更朦胧的光亮，还有清晰了许多的流水声。
他加快脚步，手脚并用地爬过最后一段向下倾斜的、覆满滑腻苔藓的管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天然岩洞（至少看起来像是天然），被人工粗糙地加固过，岩壁上能看到裸露的钢筋和喷射混凝土的痕迹。洞顶很高，中央垂下几根粗大的、仍在渗水的老旧管道，水珠滴落在下方一个面积不小、水色深黑浑浊的蓄水池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水池边缘，堆积着从管道冲刷下来的各种垃圾和淤泥，形成一片片湿滑的滩涂。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和金属锈味。这里就是“水洼”。
光线来自岩壁高处几个破损的、似乎连接着上层废弃照明线路的应急灯，灯光惨白，忽明忽灭，让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不稳定、随时会重归黑暗的阴影里。岩洞四周，除了他出来的管道，还有另外几个黑黢黢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靠近水池边，有几个用废旧金属板和防水布搭起来的简陋棚屋，但看起来空空荡荡，毫无人气。
艾娃的装置屏幕，蓝色标记稳定地覆盖着这片区域，路径线条到此终止，随后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无论怎么按开关都没了反应。一次性导引，使命完成。
林砚靠着湿冷的岩壁，缓缓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他暂时安全了，至少暂时甩掉了“清道夫”和第九区密集的监控网。但这里绝非乐土。阴冷、潮湿、空旷、死寂，带着被遗弃的荒凉和潜在的危险。那几个黑洞洞的入口，仿佛随时会吐出什么不祥之物。
他需要观察，需要判断。艾娃提到了“观测井”。他挣扎着起身，忍着身体的酸痛，沿着岩壁慢慢移动，避开中央光亮明显的水池区域，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很快，他发现在岩洞一侧，靠近顶部的位置，有几个嵌入岩壁的、带有锈蚀金属扶手的竖井，井口黑洞洞的，直径约一米，井壁有简易的爬梯。这应该就是艾娃说的观测井，可能是旧时代用于检修或地质勘探留下的。
他选择了一个看起来相对干燥、入口处没有明显近期活动痕迹的竖井，攀着冰冷滑腻的扶手爬了上去。井深大约十米，尽头是一个小小的、仅容一人蜷缩的平台，平台一侧有个狭窄的观察窗，镶嵌着厚厚的、布满划痕和污垢的复合玻璃，望出去正是下方“水洼”岩洞的大部分区域。这里居高临下，视野良好，相对隐蔽，是个理想的临时藏身点。
他瘫坐在平台上，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终于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干渴感灼烧着喉咙。他小心地探出头，观察下方那个浑浊的水池。水看起来很脏，但眼下没有选择。他解下腰间一个原本用于装清洁剂的小空瓶（逃离工作室时顺手抓的），用一根捡来的、相对干净的铁丝弯成钩子，小心地垂下平台，从下方一个滴水管口接了半瓶水。水带着铁锈色和悬浮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抿了一点。味道糟糕，但至少缓解了喉咙的焦渴。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受伤的部位阵阵作痛。他蜷缩起来，试图保存体温。非法存储核心在胸口硌着，提醒着他所携带的危险。那些记忆碎片，尤其是交给艾娃的那段“沉默”，此刻显得更加扑朔迷离。指令残留……什么样的集会，会被嵌入古老的指令信号？
就在他意识开始因疲惫而模糊时，下方岩洞入口处——不是他来的方向，而是另一个较大的洞口——传来了动静。
不是“清道夫”那种精确冰冷的步伐，而是杂乱、沉重、带着拖沓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物品碰撞的叮当声。林砚立刻清醒，屏住呼吸，透过观察窗向下望去。
几个人影从那个洞口走了出来。他们穿着五花八门、沾满油污和泥浆的衣物，有些像拼凑起来的防护服，有些干脆就是破烂的普通衣服外面罩着脏兮兮的雨披。每个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或拖着简陋的小拖车，车上堆满了东西——扭曲的金属零件、断裂的线缆束、看不出用途的破损仪器外壳，甚至还有几个锈蚀的、印着模糊标识的金属桶。他们是拾荒者，真正的、在最底层垃圾场和废墟里刨食的人。
他们似乎对“水洼”很熟悉，径直走到水池边一处较为干燥的滩涂，放下背负的东西，开始清点“收获”，彼此间用粗哑的嗓音低声交谈，话语含糊，夹杂着大量林砚听不懂的黑话和俚语。其中一人从背包里拿出一台老旧的、带伸缩天线的设备，尝试启动，但只发出几声嘶啦的噪音就没了动静，他骂了一句，狠狠拍了那设备几下。
林砚观察着他们，暂时没有发现敌意。这些拾荒者看起来只是将这里当作一个临时的歇脚和分拣点。他稍微安心了些，但依然保持隐蔽。
大约过了半小时，拾荒者们似乎整理完了东西，聚在一起分食了一些看起来硬邦邦的块状物（大概是合成营养膏的边角料或更劣质的替代品），喝了几口自带容器里的水。然后，他们并未离开，而是聚拢到岩洞另一侧，一面相对平整、喷绘混凝土的墙壁前。
林砚调整了一下角度，努力看清。
只见其中一个拾荒者，从怀里掏出一小罐荧光喷漆，摇晃了几下，开始在墙壁上喷涂。他的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很快，一个图案在惨白的应急灯光下逐渐显现——
那是三个圆形，但每个圆都不完整，像是用颤抖的手勉强画出的、边缘粗糙的弧线。三个不完整的圆，以一种奇特的、部分重叠的方式排列在一起，形成一个不稳定、令人不舒服的构图。在图案下方，拾荒者又喷上了一个粗陋的、指向地面的箭头。
三个重叠的不完整圆圈，向下箭头。
艾娃的警告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响：“尽量远离那个方向。那不是路标。”
拾荒者们对着墙壁上的图案低声议论了几句，语气带着敬畏和某种程度的恐惧。然后，他们收拾好东西，没有走向其他洞口，而是……朝着图案箭头所指的大致方向，走进了岩洞最深处一片尤其黑暗、堆满大型废弃机械残骸的阴影里，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那里有什么？为什么艾娃特别警告？这些拾荒者又为何要标记那里？
林砚的心脏咚咚直跳。好奇心和对未知的恐惧激烈搏斗。他知道最理智的做法是听从警告，待在观测井里，等体力恢复一些，再想办法寻找其他出路或与艾娃联系（如果还能联系上的话）。但那个图案，那些拾荒者消失的方向，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那里面是否隐藏着与那些“原痛记忆”、与系统试图掩盖的历史相关的线索？还是说，那只是一个纯粹的、致命的地下陷阱？
就在他内心挣扎之际，他贴身携带的那个自制信号嗅探器，突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但在他耳中清晰无比的嗡鸣——它捕捉到了新的信号。
不是地下黑市的加密通讯，也不是“盖亚”的官方数据洪流。而是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频率极低、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有规律的脉冲信号。信号的强度，似乎正随着那图案所指的方向，隐隐增强。
林砚猛地握紧了嗅探器，指节发白。他看向下方那片吞噬了拾荒者的黑暗，又看了看手中再无反应的路径导引装置。
艾娃给了他路，也给了警告。而现在，这片被遗忘的“水洼”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发出自己的、微弱的呼唤。
是深入黑暗，探寻可能连接着过去真相（也可能是死亡）的脉冲信号？还是固守在这暂时的、冰冷的藏身之所，等待未知的追捕或缓慢的消耗？
阴冷的湿气渗透衣物，伤口隐隐作痛。寂静的岩洞里，只有水滴落入黑潭的单调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的决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