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深处

作者:chhghj 更新时间:2025/12/12 6:23:34 字数:5913

观测井的冰冷渗透骨髓,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深处。林砚蜷缩在狭窄的平台边缘,呼吸在面前凝成微弱白雾。下方“水洼”岩洞重归死寂,拾荒者们消失在标记着三个不完整圆圈的黑暗深处,仿佛被那粗糙的图案吞噬。应急灯忽明忽灭的光,在水面投下摇曳的、鬼魅般的倒影。他紧紧握着再次陷入沉寂的信号嗅探器,指尖残留着捕捉到那低频脉冲时细微的震颤感。

那信号……是什么?

微弱,规律,仿佛垂死心脏不甘的最后搏动,来自拾荒者消失的方向,也来自艾娃警告的“不是路标”之处。它是诱惑,也是深渊边缘的风啸。理智尖叫着让他远离,艾娃冷静的警告犹在耳边。但另一种更原始、更灼热的东西,在他胸腔里闷烧——那是记忆编织师对“未知数据”近乎本能的探究欲,是被“原痛记忆”点燃的对被掩盖真相的饥渴,更是被系统逼至绝境后破罐破摔的疯狂。

等待,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在这里,干渴、饥饿、寒冷,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系统扫描或地下势力的偶然发现,都会缓慢扼杀他。脉冲信号是变数,是黑暗中唯一可感知的、非系统控制的“活物”迹象。它可能连接着危险,但也可能……连接着生路,或者至少,连接着答案。

他必须去看看。

这个决定让他的身体轻微颤抖,但眼神却逐渐凝实。他检查了一下身边仅有的东西:非法存储核心(依旧滚烫地贴着胸口)、耗尽的一次性导引器、空了一半的脏水瓶、自制嗅探器、还有一把从工作台顺来的、用于精细操作的微型多功能工具刀。寒酸得可怜。

他深吸一口潮湿阴冷的空气,开始向下攀爬。扶手上的锈蚀在掌心留下粗糙的触感,几处松动的地方让他心跳漏拍。下到岩洞地面,踩在湿滑的淤泥上,他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赤裸。他避开中央水池区域,贴着岩壁阴影,向着拾荒者们消失的那片堆满废弃机械残骸的黑暗挪去。

越靠近那片区域,空气越沉闷。巨大的、锈蚀的金属构件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骸,杂乱地堆叠、倾斜,形成一个个幽深的缝隙和洞穴。地面上散落着碎铁片、断裂的齿轮、和某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黑色油渍。应急灯光在这里被完全阻隔,只有从机械残骸缝隙间透出的、来自岩洞其他区域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狰狞的轮廓。

林砚打开嗅探器,调整到之前捕捉到的频段。嗡鸣声再次响起,比在观测井中清晰了一些,断断续续,但指向性更加明确——来自残骸堆的深处。他关掉嗅探器的声音,只用指示灯微弱的闪烁来判断方向和信号强弱,尽可能减少自身动静。

他在钢铁迷宫中艰难穿行,有时需要侧身挤过狭窄的缝隙,有时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翻越。冰冷的金属蹭过伤口,带来新的刺痛。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被扭曲放大,回荡在金属空腔里,显得格外响亮。他不断警惕地回头,总觉得阴影中有东西在移动,但每次定睛看去,只有静止的、沉默的钢铁。

大约深入了二三十米,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像是由几台大型设备外壳围成的“房间”。地面相对平整,积着厚厚的灰尘。而在“房间”中央,靠着一面倾斜的金属舱壁,坐着一个人。

林砚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狂跳,几乎要夺腔而出。他迅速缩身到一台废弃的发电机外壳后面,屏住呼吸,从缝隙中窥视。

那是一个女人。不是艾娃。

她看起来比艾娃年长些,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灰尘和油污,遮住了部分脸颊。身上穿着一套严重磨损、多处撕裂的深蓝色制服——不是第九区常见的款式,更像是更上层区域某种技术维护人员的制服,但此刻已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她低着头,抱着膝盖,身体微微蜷缩,似乎睡着了,或者失去了意识。

但让林砚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她所处的位置,以及她身边的东西。

在她靠着的金属舱壁上,用某种暗红色的、干涸的液体(希望不是血),涂抹着一个粗糙的图案——依然是那三个重叠的不完整圆圈,下面是一个向下的箭头。图案比岩洞壁上那个更潦草,更急促,仿佛是在极度仓促或痛苦中画下的。

而在地面上,散落着几件物品:一个裂了屏幕的旧式手持终端,外壳有高温灼烧的痕迹;一个瘪掉的军用风格水壶;半包压扁的、不知名的合成营养条;还有……一把小巧的、枪管明显改装过的能量手枪,就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林砚的喉咙发干。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在这里?她和那些拾荒者是什么关系?她和这三个圆圈的标记又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她是敌是友?

脉冲信号……他看向女人,又看向嗅探器。信号似乎就是从这片区域发出的,但更精确的来源……他的目光落在那台破损的手持终端上。难道信号是它发出的?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那女人动了一下。

她似乎并未完全昏迷,只是极度疲惫或虚弱。她发出一声低低的、痛苦的呻吟,抱着膝盖的手臂收紧,身体抖了抖。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林砚看清了她的脸。消瘦,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猛然睁开时,里面充满了极致的警觉、恐惧,以及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野兽般的凶悍。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黑暗,最终,似乎捕捉到了林砚藏身方向极其微弱的动静或气息。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抓向了地上的能量手枪!

“别动!”林砚的心脏几乎炸开,他来不及思考,压低声音喝道,同时从发电机后面微微探出半个身子,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我没有恶意!只是……迷路了。”

女人的动作停住了,枪口微微抬起,对准了林砚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没有立刻开火。她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颤抖,眼神锐利如刀,在林砚身上和他身后的阴影里快速扫视,似乎在判断他是否独自一人,是否有埋伏。

“迷路?”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金属,“这里没有路给迷路的人。你是谁?‘清洁队’的探子?还是‘鼹鼠’的人?”她提到了“清洁队”(清道夫)和艾娃提过的“鼹鼠”。

“都不是。”林砚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慢慢从阴影里完全走出来,让应急灯极其微弱的光线能照到自己身上,“我叫林砚,是个……记忆编织师。从上面下来的,遇到了点麻烦。”

“记忆编织师?”女人的眉头紧紧拧起,警惕丝毫未减,“第九区的编故事佬?跑这下面来做什么?采集‘温馨记忆’素材?”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和不信。

“我的工作室被标记了,”林砚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以换取信任,但隐瞒了非法记忆的具体内容,“系统判定我操作违规。我不得不逃。”

女人盯着他,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真实性。她的目光落在他相对“干净”但此刻狼狈不堪的工作服上,又扫过他空荡荡的双手和腰间。能量手枪的枪口微微下垂了一丝,但依然指向他。

“违规?什么违规能把你逼到这种地方来?”她问,声音依旧嘶哑,“这里离最近的常规出口至少有五层垂直距离,到处都是废弃陷阱和毒气泄露点。不是被逼到绝路,没人会往这里钻。”

“我……接触了一些不该接触的数据。”林砚谨慎地说,同时观察着她的反应,“一些旧的记忆碎片,系统认为有污染性。”

女人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原痛记忆?”她脱口而出。

林砚心头一震。她也知道这个术语?难道她和艾娃是一类人?或者,她也与这些被禁止的记忆有关?

他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女人沉默了片刻,眼中的敌意似乎消退了一点点,但警惕依旧。她慢慢放下了枪,但并未松开手,只是将它放在大腿上,枪口朝外。“算你倒霉,也……算你走运。”她喘了口气,身体因为刚才的紧张动作而微微摇晃,显得更加虚弱,“能躲开第一波‘清洁’,跑到这里,有点本事。但这里……也不是避难所。”

“这里是什么地方?”林砚抓住机会问道,同时指了指墙壁上那个暗红色的圆圈标记,“还有这个标记……是什么意思?我看到外面的拾荒者也在画。”

女人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墙上的标记,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甚至可以说是凄凉的弧度。“标记?呵……这是求救信号。也是……绝望信号。”她咳嗽了两声,声音更加沙哑,“三个不完整的圆,代表三个可能还存在‘缝隙’的旧网络接入点,指向下方……代表需要深入更危险的下层废墟,寻找或许还能用的、未被系统完全覆盖的古老通讯中继或数据沉井,发送求救信息,或者……上传证据。”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地上那个破损的终端。“我的小组……我们找到了其中一个‘缝隙’的线索,在更下面。但我们被发现了……‘清洁队’追得很紧。我们分开跑,约定如果失散,就在沿途留下这个标记,指向可能的‘缝隙’方向,为后来者……或者为自己人,留条线索,或者至少,指明我们最后探索的方向。”

她的小组?探索未被系统覆盖的“缝隙”?上传证据?

林砚的心跳加速。这女人不是普通的逃亡者或拾荒者。她在 actively 对抗系统,或者至少,在试图揭露什么。

“你们在找什么‘证据’?”他问,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胸口起伏。“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编故事佬。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她顿了顿,又睁开眼睛,看着林砚,“不过……既然你也沾了‘原痛’,也算半个倒霉鬼。告诉你一点也无妨。”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着所剩不多的力气:“我们在找‘盖亚’早期记忆清洗和物理抹除行动的……原始日志残留。在系统完全统合前,有些区域的本地数据备份中心,可能因为深埋地下、结构特殊,或者单纯的‘疏漏’,没有被彻底格式化。那些日志里……可能有真实的历史,有被抹去的人,有‘清洗’的真正原因和规模……而不是现在教科书里那些光滑的谎言。”

林砚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椎。这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还要深入。这女人和她的同伴,是在挖掘系统的根基。

“脉冲信号……”林砚看向那个破损终端,“是你们发出的?”

女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的终端……坠毁时设定的自动循环求救信号,利用一个极其古老的、几乎废弃的频段,希望……也许能有同样在寻找‘缝隙’的人,或者残存的反监控设备能捕捉到。但电力快耗尽了,信号也越来越弱。”她苦笑道,“看来,只引来了你这么一个迷路的编故事佬。”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水滴的声音,和女人虚弱疲惫的呼吸。

“你受伤了?”林砚注意到她脸色异常苍白,姿势也有些不自然。

“左腿,可能骨折了。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摔的。”女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还有些擦伤,感染了。没药,没像样的食物和水。”

林砚看着她身边那瘪掉的水壶和半包营养条,明白了她为何如此虚弱。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自己那个还剩一点脏水的小瓶,还有口袋里仅有的半块压扁的、原本作为应急储备的高能量合成块(味道像粉笔灰,但能提供基本热量)。

“水不干净,但……总比没有好。这个……也能顶一阵。”他将东西放在地上,小心地推到她附近。

女人看着他,眼神复杂。警惕未消,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说:“你不该浪费资源在一个快死的人身上。而且,帮我,可能会让你惹上更大的麻烦。我的小组……可能已经全灭了。‘清洁队’很可能还在附近搜索漏网之鱼。”

“我的麻烦已经够大了。”林砚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而且,你刚才说的……‘真实的历史’,‘被抹去的人’……我也想知道。”

女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过了水壶和那半块合成块。她没有立刻吃喝,只是握在手里,感受着那点微薄的温暖和重量。

“我叫苏芮。”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些尖锐,“隶属……曾经隶属‘归档者’外围情报组。我们不是武装反抗者,只是……历史的拾荒者,真相的备份员。当然,在系统眼里,我们和武装反抗者没什么区别,都是需要清除的‘数据病毒’。”

归档者。又一个陌生的名词。林砚将其默默记下。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林砚问,“你的终端……还能联系到你的同伴吗?或者,你知道其他离开这里的路吗?”

苏芮摇摇头,眼神黯淡。“终端彻底坏了,除了那个自动信号,什么都做不了。同伴……生死未卜。路……”她看了一眼墙壁上那个暗红色的标记,“标记指向的‘缝隙’方向,在更下面,穿过一段极不稳定的旧排水涵洞,据说通往一个废弃的早期数据中心服务器井道。但那条路……以我现在的状况,不可能走通。而且,‘清洁队’可能已经封锁了那边。”

她的话让林砚的心沉了下去。前路似乎再次被堵死。

“不过……”苏芮话锋一转,看向林砚,“你刚才说,你是记忆编织师?而且,接触过‘原痛记忆’?”

林砚点点头。

苏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那是一种混合了希望和某种决绝算计的光芒。“你的编制设备……那种深度神经接入和数据处理能力……如果稍微改造一下,加上我的终端里或许还能提取出来的部分硬件和加密协议模块……也许,也许我们能尝试点别的。”

“尝试什么?”

“既然下不去,也出不去,”苏芮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也许我们可以……就在这里,尝试主动‘收听’。利用你的编织设备作为高灵敏度信号接收和解析前端,结合我对那些古老频段和‘缝隙’可能信号特征的了解,尝试捕捉从下方那个可能存在的‘缝隙’中泄露出来的……不只是求救信号,而是可能仍在自动流转的、极微弱的残留数据流。哪怕只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数据包,也可能包含坐标、日志片段,或者……其他‘归档者’留下的信息。”

她看着林砚,银灰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明亮:“但这非常危险。主动扫描和解析未知信号,尤其是在这种深度,很容易被系统的被动监听网络察觉异常波动。而且,需要将你的神经接入设备强行与我的破损终端硬件耦合,过程不稳定,可能对你的意识造成……不可逆的冲击。”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重要的是,这需要你完全信任我,让我操作你的核心设备。而对于一个刚见面不到半小时的陌生人来说,这几乎等于把大脑和生命交出去。”

林砚怔住了。这个提议大胆、疯狂,且风险极高。主动吸引系统注意?让苏芮操作他的设备?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但他看向苏芮,看向她眼中那混合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望的火星,看向墙壁上那用可能是鲜血画下的求救与指引标记,感受到怀中非法存储核心那沉甸甸的重量,以及那些“原痛记忆”碎片带来的、无法摆脱的疑问。

他想起艾娃交易时冰冷的眼神,想起“清道夫”精确无情的步伐,想起系统那行“历史,必须被修正”的最终判决。

在这个被遗忘的“水洼”深处,在这个堆满锈蚀机械残骸的坟墓里,两个被时代巨轮碾压的渺小个体,一个断了腿的情报员,一个逃亡的记忆编织师,似乎只剩下这条疯狂的路。

寂静中,水滴声依旧。

林砚缓缓地,解开了工作服胸口暗袋的搭扣,取出了那枚带有划痕的非法存储核心,以及他那个粗糙的、拼凑而成的记忆浏览/编制工具主机。他将它们放在两人之间的灰尘上。

“设备很简陋,是自己改的,”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金属腔室里响起,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神经接入接口是标准制式,但我做过一些滤波和屏蔽。至于信任……”

他抬起头,迎上苏芮的目光。

“我们现在除了彼此,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苏芮看着地上那两件简陋却关键的设备,又看向林砚平静中带着决绝的脸。许久,她嘴角那个苦涩的弧度似乎平复了一些,化为一种近乎庄严的凝重。她慢慢伸出手,不是去拿设备,而是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放在灰尘之上,那是一个古老的、表示坦诚与合作的姿态。

“那么,”她嘶哑地说,“让我们试试看,能不能从这片数据废土里,打捞起一点……被系统判定为‘无用’的真实。”

林砚深吸一口潮湿阴冷、带着铁锈和机油味的空气,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苏芮冰冷、沾满污迹的手掌上。

冰冷的触感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仿佛绝境中悄然点燃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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