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不是沉入黑暗，而是被扔进了超新星爆发的中心。
没有上下，没有前后，只有无穷无尽、疯狂旋转的**信息裂片**。林砚感觉自己被扯碎了，每一个碎片都在同时体验不同的、相互矛盾的“现实”：前一瞬是冰冷的、公式化的系统指令在重复格式化流程，下一秒就变成某个陌生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爆发的、炙热到灼伤灵魂的眷恋；一段平静到诡异的日常生活记录（阳光、绿植、柔和的音乐）旁边，紧挨着战场残骸中血肉模糊的触感和硝烟辛辣的刺痛；孩童牙牙学语的模糊音节，混合着某种巨型机械超载解体时震耳欲聋的金属咆哮……
这是历史被碾碎后的渣滓，是无数人生被强制删除、挤压、搅拌后形成的逻辑地狱。信标传输的“数据包”本身就已残破不堪，又在外部净化协议扫描脉冲的干扰和冲击下彻底爆散，变成了一场席卷林砚意识的风暴。
他失去了“我”的边界。林砚是谁？那个在第九区编制温馨记忆的Delta-7-0914？那个在管道中狼狈爬行的逃亡者？还是此刻这团被无数他人记忆碎片冲刷、即将溶解的疼痛集合？
风暴中，有一些碎片格外尖锐，试图在他残存的自我认知上刻下印记：
* **【日志碎片-来源不明-时间戳模糊】**：“……第三批次‘非适应性记忆模组’清除完成。情感锚点残留率低于0.01%，符合预期。部分单元表现出物理性神经排斥反应，转入‘静默处理’队列。效率评估：良好。伦理委员会质询已驳回，理由：社会整体稳定性优先。”
* **【个人记忆残像-身份ID：已抹除】**：一双颤抖的手，抚摸着光滑的金属桌面，桌面倒映出一张模糊、惊恐的脸。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尖叫（是他自己的声音？）：“不对！我的孩子……她昨天刚过生日！她喜欢黄色的花！不是……不是系统记录里的‘无子女’！还给我！把记忆还——”
* **【数据流残迹-协议类型：早期净化指令】**：“……针对‘怀旧情结集群’的定向干预方案批准。启用‘阳光-54’情感覆盖模板，稀释并替换原有与旧时代物理实体（如纸质书籍、天然木材、非合成食物）相关的积极情绪关联。警告：避免过度覆盖导致情感淡漠，需保留基础消费欲望……”
* **【感官记录碎片-环境：疑似旧实验室】**：强烈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化学香料气味，试图掩盖下面更浓重的……防腐剂和电离臭氧的味道？耳边是嗡嗡的低频噪音，视野里是一片柔和的、令人放松的淡蓝色光芒，但身体深处传来一种空洞的、被掏走什么的寒冷。
这些碎片，连同成千上万其他碎片，形成噪音的洪流，冲击着他，撕扯着他。更可怕的是，外部那冰冷、恶意的净化协议扫描脉冲，如同探照灯般一次次扫过这片区域，每一次扫过，都让风暴更加狂乱，也让林砚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被天敌锁定的**大恐怖**。那脉冲似乎在搜寻、在定位、在准备进行某种彻底的“消毒”。
现实层面，林砚的身体已经抽搐到近乎痉挛的地步，嘴角溢出白沫，太阳穴和后颈的神经接入贴片周围皮肤红肿，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焦痕。耦合设备发出濒临解体的尖锐悲鸣，裸露的线路噼啪作响，冒出更多的电火花和刺鼻青烟。
“林砚！醒醒！断开！快断开啊！”苏芮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绝望。她拖着伤腿，试图爬过来，但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够不到神经接入线，林砚无意识的剧烈挣扎也让任何接近的尝试变得危险。她看着林砚扭曲的面容，听着设备不祥的嘶鸣，又感知到（通过她手中终端残骸上疯狂跳动的乱码）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的外部扫描脉冲，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害死了他？也害死了自己？净化小队就在附近了！
就在这内外交困、几乎注定毁灭的时刻——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上方堆积的机械残骸阴影中落下，轻如鸿毛，精准地落在林砚和苏芮之间。
是艾娃。
她依旧穿着那身磨损的深灰色工装服，枯黄的头发在脑后扎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冷静得近乎残酷。她甚至没有多看抽搐的林砚和绝望的苏芮一眼，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那台冒着烟、尖叫着的耦合设备。
她的动作快得超出常理。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右手从腰间一个特制的工具包里抽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带有绝缘握柄和可调节钳口的液压剪，左手几乎同时按住了林砚狂乱摆动的头颅，稳定得不可思议。
“喀嚓！”
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液压剪精准地切断了林砚太阳穴上那根最主要的神经接入线缆，紧接着是后颈的第二根。电火花猛地窜起一下，随即熄灭。
林砚身体的抽搐骤然停止，如同断线的木偶，瘫软下去。他圆睁的、翻白的眼睛依旧睁着，但里面疯狂的光芒迅速黯淡，只剩下空洞和失焦。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耦合设备的悲鸣戛然而止，只剩下内部元件过热和短路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一缕袅袅升起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艾娃丢开液压剪，看也没看那报废的设备，迅速俯身，两根手指搭上林砚颈侧动脉，另一只手翻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筒（不知从哪拿出来的）快速照射了一下瞳孔。
“意识过载，严重神经灼伤，有脑水肿风险。”她语速极快，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零件检测报告，“物理连接已强制中断，但残留数据风暴可能在潜意识层持续冲击。需要抑制剂和物理降温，现在没有。”
说完，她转向几乎呆住的苏芮，目光在她身上破损的制服和明显变形的左腿上扫过。“‘归档者’？外围情报组？腿伤了，感染。移动能力丧失。”又是简单的判断。
苏芮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手段干脆利落得可怕的女人，警惕瞬间攀升到顶点。“你是谁？！”她嘶声问道，手本能地摸向身边那支能量手枪，但艾娃刚才落下的位置，恰好隔在她和枪之间。
“交易对象。”艾娃简短地回答，同时侧耳倾听。远处，金属通道里传来的、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和扫描设备的轻微嗡鸣，正在快速接近。净化小队，很近了。
“没时间了。”艾娃银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高速计算般的冷静，“他们来了。目标：你们两人，可能加上我。这个区域即将被封锁、净化。”
她快速扫视周围环境，目光在几个黑黢黢的洞口和堆积如山的残骸间移动。“拖着你们两个，不可能从常规路线撤离。原定观测井路径可能已被预判或封锁。”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墙壁上那个暗红色的、三个不完整圆圈和向下箭头的标记上，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属于苏芮的破损终端碎片。
“你们触动了下面的‘老家伙’？”她问苏芮，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苏芮抿紧干裂的嘴唇，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艾娃。这个女人知道“老家伙”（信标），知道“归档者”，显然不是普通的地下贩子或拾荒者。
艾娃似乎得到了需要的信息。她不再询问，迅速从工装服内袋里掏出几个扁平的、像口香糖一样包装的银色箔片，撕开，露出里面凝胶状的物质。她将其中两片啪地一声拍在林砚两侧太阳穴和后颈（避开灼伤处），凝胶瞬间释放出冰冷的触感，并开始微微震动，似乎在施加某种局部神经镇定和物理降温。另外两片，她递给苏芮：“贴在腿上伤口周围，止血，镇痛，抑制感染扩散。效果有限。”
苏芮犹豫了一下，接过贴上。一股清凉麻痒的感觉从伤口处传来，剧痛确实缓解了一些。
接着，艾娃做了一件让苏芮目瞪口呆的事。她走到那面画着标记的墙壁前，没有去看标记，而是用指节在标记周围的金属舱壁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度，快速敲击了几个点位。
沉闷的回响在金属空腔中传递。
几秒钟后，墙壁内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齿轮锈蚀转动般的“咔哒”声。紧接着，标记下方，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金属壁板，向内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是更深邃的黑暗，涌出一股更陈腐、更阴冷的空气，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类似图书馆旧书和干燥灰尘的气味。
一条密道？苏芮心脏狂跳。她小组寻找的“缝隙”入口？艾娃怎么会知道开启方法？！
艾娃没有解释。她返身回来，动作流畅地将几乎昏迷的林砚扛上了肩膀——用一种节省体力且相对稳定的姿势，仿佛扛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一袋工具。然后她看向苏芮，目光示意那条新出现的缝隙。
“能爬吗？”她问，语气平淡。
苏芮看了一眼自己重伤的腿，又看了一眼那条黑暗的缝隙，咬了咬牙：“能。”
没有更多废话。艾娃率先侧身挤入缝隙，肩膀上的林砚被她巧妙地调整角度带了进去。苏芮深吸一口气，忍住腿上传来的一波波疼痛和虚弱感，抓起地上的能量手枪（艾娃似乎故意没碰），拖着伤腿，一点一点地挪向缝隙，费力地挤了进去。
就在苏芮的身影完全没入缝隙后不到十秒，那面金属壁板又无声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只留下地上报废的设备、散落的终端碎片、以及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几道幽蓝的扫描光束，如同死神的触手，从残骸堆另一侧的入口处探了进来。
四个穿着黑色密封防护服、戴着全覆盖呼吸面罩的身影，手持带有扫描头和能量武器模块的制式装备，以标准的战术队形，谨慎而迅速地进入这个刚刚还充斥着意识风暴的空间。他们的动作精确、安静，配合默契，面罩下的目光（如果有）冷漠地扫过每一寸地面和每一个阴暗角落。
扫描光束掠过林砚刚才躺过的地方，掠过报废的耦合设备，掠过苏芮留下的血迹和挣扎痕迹，最后，定格在那面画着暗红色标记的墙壁上。
一个队员上前，用扫描设备仔细检查墙壁，尤其是标记区域。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上数据流快速滚动。
【报告：检测到高浓度生物残留信号（两个不同个体，均处于应激状态），强烈的非标准数据操作痕迹（已物理中断，载体损毁），以及……极微弱的、古老的广谱求救信标交互残留。】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在面罩通讯频道里响起。
领队的队员（肩甲上有细微的银色条纹标记）走到墙壁前，看着那个三个圆圈的标记，沉默了片刻。
【标记确认：属于已注销的非法组织‘归档者’使用的联络与指引符号。】另一个声音报告。
银色条纹的领队伸出手，覆盖在标记上，他的手套指尖亮起一点红光，似乎在尝试进行某种深层材质或能量残留分析。几秒钟后，他收回手。
【分析结果：标记物质为人类血液与氧化铁混合物，绘制时间约在12至18小时前。墙壁结构扫描显示……后方存在非标准空腔，但未检测到近期开启的能量波动或物理位移迹象。空腔深度及连接结构未知，疑似旧时代应急维修通道或未记录的数据管线井。】
他转向地上报废的耦合设备残骸，扫描光束仔细探查。
【设备分析：基于第七代民用记忆编织工具主机非法改造，耦合了已报废的‘先驱-VII’系列协处理器及不明加密模块。改造手法粗糙但有效，存在高危神经反馈设计缺陷。最后活跃记录显示：曾尝试与未知信标建立深度意识链接，随后因过载及外部干扰而崩溃。使用者神经受损严重。】
银色条纹领队站直身体，环视这个充满锈蚀与黑暗的空间。他的目光似乎穿透面罩，落在墙壁上，落在那些沉默的机械残骸上，落在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信息尘埃上。
【结论：目标一（记忆编织师，编号Delta-7-0914）与目标二（疑似‘归档者’外围成员）曾在此尝试进行高危数据回收操作，并可能与某个深层历史冗余区的残留自动化信标发生交互。操作失败，目标一重伤，目标二受伤。两人在净化协议扫描抵达前，已通过未知方式撤离。可能利用了未记录的通道（标记所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接收更高层的指令或进行内部计算。
【建议：一、封锁此区域及所有已知上下层连接通道，进行深度扫描与净化，清除所有数据残留及生物痕迹。二、将标记所指的未知空腔列为潜在高风险渗透路径，调取可能的历史结构图纸进行比对分析，并部署长期被动监控节点。三、更新目标档案：Delta-7-0914威胁等级上调至‘高’，追加‘涉嫌非法历史数据回收及与敌对组织接触’罪名。‘归档者’外围成员（未识别）威胁等级确认为‘中’。四、追查可能与此次事件相关的第三方（设备改造技术特征、密道开启方式等线索）。】
【行动指令：立即执行区域封锁与净化程序。追捕任务转入常规监控与线索深挖模式。】
【明白。】其他三名队员同时回应。
幽蓝的扫描光束变得更加密集，开始对整个空间进行地毯式覆盖。队员们从装备箱中取出几个金属罐体，开始喷洒某种无色无味、但接触到金属和地面污渍时会发出轻微嘶响并留下霜冻痕迹的气雾。净化程序启动了。
而墙壁之后，那条深邃、未知、弥漫着旧书与灰尘气味的黑暗密道，蜿蜒向下，将刚刚汇合的三个亡命之徒，引向更加不可测的深渊。艾娃扛着昏迷的林砚在前，苏芮拖着伤腿咬牙跟随在后，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被厚重的金属与岩层吸收。
上方，净化小队冰冷高效的扫描与消毒，与他们绝望的逃亡，仅有一墙之隔。
时代修正的巨轮隆隆向前，试图碾碎每一粒不合规的尘埃。而尘埃们，在黑暗的缝隙里，带着伤痛与模糊的希望，正跌跌撞撞地，逃向更深的历史阴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