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绝对的，浓稠得如同实体。只有艾娃那双映着微光的银灰色眼睛，在前方两点星芒般移动，指引着方向。空气陈旧，满是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息，偶尔夹杂着更深处传来的、水流经过古老沟渠的潺潺声。脚下是不平整的、似乎是金属格栅与粗糙岩石混合的地面，踩上去发出空洞或沉闷的回响。
苏芮拖着伤腿，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抑制不住的闷哼。肾上腺素带来的短暂力量已经消退，艾娃给的银色凝胶镇痛效果有限，高烧开始侵蚀她的意识，视线模糊，呼吸粗重。她几乎是用意志力在驱动身体，紧紧跟随着前方那个瘦削却异常稳定的背影。
艾娃扛着林砚，步伐却不见丝毫紊乱。她似乎对这条漆黑、曲折的密道并不陌生，转弯、上下坡都毫不犹豫。她的呼吸声很轻，几乎淹没在苏芮的喘息和脚步声中。黑暗中，只有她偶尔调整肩上林砚位置时，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以及林砚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感在绝对的黑暗和重复的痛苦中彻底迷失。就在苏芮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倒下时，前方的艾娃停下了脚步。
“到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似乎摸索了什么，然后，一阵轻微的、生锈金属摩擦的吱呀声响起，前方透出一线极其黯淡的、偏黄的光晕——不是应急灯或电子设备的冷光，更像是某种老旧的、可能使用化学荧光或低功耗白炽灯的光源。
艾娃侧身，扛着林砚先挤了出去。苏芮咬着牙，用尽最后力气跟出。
眼前是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拱顶，由粗糙的钢筋混凝土和部分裸露的天然岩壁构成。光源来自墙壁高处几个嵌在防护网里的、发出稳定黄光的圆盘状灯具，以及角落几盏用蓄电池供电的便携式应急灯。空气仍然沉闷，但灰尘味淡了些，多了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煮东西的味道？
这里像是一个被长期使用的避难所或前哨站。靠墙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折叠床和睡袋，一些板条箱堆叠成桌子和储物架，上面杂乱地放着工具、零件、包装食品和瓶装水。墙壁上钉着一些发黄的图纸、手绘的地图碎片、以及用图钉固定着的便签条。房间中央有一个用金属桶改造的、冒着微弱热气的加热装置，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罐头盒。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一侧，那里有几张拼凑起来的工作台，上面摆放着几台明显经过改装和拼接的电子设备——显示器、信号接收器、老式键盘，线路纠缠，指示灯明灭不定，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里有人活动的痕迹，但此刻空无一人。
“安全屋。”艾娃简短地解释，将肩上的林砚小心地放在一张空着的折叠床上。林砚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呼吸浅促，贴在他太阳穴和后颈的银色凝胶已经有些干涸剥落。
艾娃迅速检查了一下林砚的状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从旁边一个储物箱里翻找出一个小型医疗包，动作熟练地给林砚注射了一针不知道是神经稳定剂还是营养剂的东西，又用干净的布浸湿了冷水（从一个密封的储水桶里取出的），敷在他的额头和颈侧。
然后，她转向几乎瘫坐在门口的苏芮。
“腿。”艾娃走到苏芮面前，蹲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苏芮虚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抗拒。她知道自己需要处理，否则别说继续行动，可能连命都保不住。艾娃用一把消毒过的剪刀（从医疗包里拿的）小心地剪开苏芮左腿裤管，露出下面肿胀发紫、皮肤破损渗出血水和脓液的伤口。胫骨中段有明显的异常凸起和角度扭曲。
艾娃检查伤口时，银灰色的眼睛专注而冷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检修一台故障的机器。她快速清创，动作精准，尽量减轻苏芮的痛苦，但必要的操作丝毫不会手软。她给伤口重新消毒，敷上更多的银色凝胶状药膏（效果似乎比她给苏芮的临时贴片更好），然后用两块从箱子里找出的、相对平整的金属夹板和绷带，为苏芮做了临时固定。
“骨折，移位。有感染。需要正规手术和抗生素，这里没有。”艾娃一边包扎一边陈述事实，“固定能减轻痛苦和进一步损伤，但无法治愈。你发烧了。”
“我知道。”苏芮苦笑，疼痛和疲惫让她声音更加嘶哑，“能撑多久是多久。”
处理完伤口，艾娃又给了苏芮两片口服的退烧药和一小瓶能量补充液。苏芮没有多问，接过服下。液体带着人工香精的甜腻和化学味道滑入喉咙，但确实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感。
做完这些，艾娃才走到那个拼凑的工作台前，启动了一台较大的显示器。屏幕亮起，显示出复杂而不断滚动的信号频谱图和加密通讯日志。她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个监控界面，上面分割出几个小画面，显示的似乎是“水洼”岩洞几个入口和主要通道的实时景象（画面模糊，有干扰，但能看到穿着黑色防护服的净化小队成员正在有条不紊地喷洒气雾、布置某种监控节点）。
“他们封锁了上层通道，正在做深度净化。”艾娃看着屏幕说，“暂时不会深入到这里。这个安全屋的入口做了多重屏蔽和物理伪装，除非他们动用重型扫描装备进行地毯式挖掘，否则短时间内发现不了。但这里不是永久安全区，资源有限。”
她转身，目光落在依旧昏迷的林砚身上，然后看向苏芮。
“现在，”艾娃说，声音在寂静的安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告诉我，你们到底从那个‘老家伙’那里，拿到了什么？”
苏芮靠在墙壁上，感觉药效开始起作用，疼痛稍减，但高烧带来的眩晕依旧。她看着艾娃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知道隐瞒没有意义，这个救了她们的女人显然知道很多。
“我们……尝试连接了一个深层历史冗余区的自动应答信标。”苏芮缓缓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林砚用他的意识进行了交互。信标……传回了一个数据包。据它说，里面包含部分未被完全抹除的‘早期事件日志’碎片，以及一份未完成的、关于‘第一次静默清洗’的独立调查报告草稿。”
艾娃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数据包呢？”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丝。
“直接传输进了林砚的意识。”苏芮指了指昏迷的林砚，“传输过程被外部净化协议的扫描脉冲严重干扰，数据包可能已经破碎，而且引发了剧烈的意识风暴。他……”她看向林砚苍白的脸，“他承受了全部冲击。”
艾娃沉默地走到林砚床边，低头凝视着他。银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计算之外的东西，像是评估一件精密但已损坏的仪器，或者，审视一个承载着不可预测变量的容器。
“意识承载……”她低声自语，“最不稳定的存储介质，也是最难被系统彻底扫描和清除的。如果数据包的核心信息没有在风暴中完全消散，而是以碎片形式嵌入他的潜意识或非主动记忆区……”
她没有说完，但苏芮明白了她的意思。林砚本人，现在可能就是一个移动的、不稳定的“历史证据”载体。这既是他最大的价值，也是他最大的危险——对他自己，也对任何接触他的人。
“能……提取出来吗？”苏芮问，带着一丝希望。
艾娃摇头，动作很轻。“强行提取意识深层的、未经结构化的数据碎片，尤其是经过这种冲击后，风险极高。可能导致他意识永久性损伤，人格解体，或者……触发数据包内可能存在的、我们未知的加密或保护机制，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甚至可能吸引更高级别的系统关注。”她顿了顿，“而且，我们没有合适的设备。这里只有基础信号监控和简单破解工具。”
希望的火苗黯淡下去。苏芮感到一阵无力。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林砚几乎搭上了性命，换来的却是一个无法读取、甚至可能随时引爆的“炸弹”。
“那现在怎么办？”苏芮看着艾娃，这个神秘的女人似乎总是有办法。
艾娃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回工作台，操作了几下，调出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非常古老、扫描件清晰度很低的建筑结构图，似乎是第九区乃至更深层地下结构的某一部分。她用鼠标在图纸上一个被标记为“次级维护通道-废弃”的区域画了个圈，然后放大。
“这条密道，连接着一个更大的、旧时代的遗迹网络。”艾娃指着屏幕，“不是‘盖亚’时代修建的，可能更早，甚至早于大清洗前的‘联合基建计划’。图纸不全，很多区域标记为‘未知’或‘结构塌陷风险’。但根据零星的探索记录和信号特征分析，这片遗迹深处，可能存在一些……未被系统完全纳入监控的物理空间，甚至有传言，存在还能部分运作的、前时代的独立服务器阵列或数据档案馆。”
她转身，看着苏芮：“如果你们想找的‘证据’，不仅仅是那一个信标里的数据包，如果你们相信还有更多历史残留被埋藏在下面……那么，穿过这片遗迹，可能是唯一的长期出路。继续向上，回到‘盖亚’监控严密的区域，你们现在的状态，等于自投罗网。”
苏芮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遗迹网络？未被监控的独立服务器？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但是……”苏芮看了一眼自己的腿，“以我现在的状况，不可能进行那种探索。”
“所以需要时间。”艾娃平静地说，“这里相对安全，有基础补给。你的腿需要时间稳定，避免感染恶化。他……”她看向林砚，“更需要时间恢复意识，稳定神经。我们至少需要几天，甚至更久。”
她走回储物架，清点了一下物资。“食物和水，节省着用，大概能支撑一周。药品短缺，尤其是抗生素和神经修复类药物。一周后，无论你们恢复得如何，我们都必须移动。要么尝试向遗迹深处探索，要么……冒险寻找其他通往上层‘缝隙’的路径。”
一周。短暂的喘息时间。也是决定下一步命运的准备期。
苏芮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消化着这些信息。疲惫和伤痛再次席卷而来，但艾娃的话带来了一丝模糊的希望，尽管前路依旧凶险莫测。
安全屋里，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和林砚微弱却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黄色灯光温暖地笼罩着这个小小的、脆弱的避风港，将外面那个充满净化小队和冰冷监控的世界暂时隔绝。
艾娃坐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没有休息。她调低了监控屏幕的亮度，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跳动的信号和模糊的画面。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银灰色的眼睛深处，似乎在飞速计算着什么，评估风险，规划路线，权衡每一个可能的变数。
这个突然肩负起两个重伤员命运的女人，这个似乎掌握着诸多地下秘密的女人，此刻静默地坐在那里，如同黑暗深海中唯一清醒的守望者。
时间，在这地下的避难所里，以心跳和呼吸为刻度，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每一分安宁，都像是从时代巨轮的齿轮间偷来的、奢侈的间隙。而他们都知道，这间隙不会长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