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知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有着一股湿泥巴混着青草的味儿。赛道上东一摊西一洼的水坑,映着灰不拉几的天。看台上稀稀拉拉坐了点人,解说员更是没啥劲儿,干巴巴地念着参赛马娘的名字和闸位,听得人直犯困。
三炮站在五号闸门里,深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精神头才稍微提溜起来一点。
大屏幕上滚过马娘介绍,轮到她,镜头就草草晃了一下,连个脸大的特写都没给。
解说员念得也贼敷衍:「五号,三炮。」完事儿。
围栏外头,风间瞬抱着胳膊,夜晴举着她那宝贝小相机站旁边,这俩就是她今天最扎眼的「粉丝团」了。
她粉丝团拢共就仨人,还有一个(春乌菈菈)正猫家里头悬梁锥刺股备考呢,只能把加油的心意托这俩带来了。
夜晴冲闸门方向使劲儿挥了挥手,比了个「干巴爹」(加油)的手势。三炮绷着小脸,点了点头,算是收到了这「场外支援」。
「啧,」风间拿手碰了碰夜晴,压低了嗓子,「瞅瞅,这人气,老鼻子低了。跟中央那些大明星比,咱这儿就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
他话没落音,旁边闸位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马娘正对着镜头笑得跟朵喇叭花一样,使劲儿显摆她脚上那双锃光瓦亮、一看就死贵的新跑鞋,还跟旁边同伴大声叨咕:「哎哟喂,待会儿我可不敢使大劲儿跑,这新鞋子金贵着呢,蹭破点皮儿我都得心疼死!」她那同伴也是个捧哏的料,立马笑嘻嘻地附和:「可不嘛!得爱护着点!」
风间撇了撇嘴,凑夜晴耳朵边小声嘀咕:「瞅见没?箭还没离弦呢,心思全挂鞋面上了。这要搁中央那帮子狠人,鞋跑飞了都得玩命冲!不过话说回来,地方赛嘛,就这样,竞争也没那么邪乎,也算……呃……接地气?」他想了半天,憋出个词儿。
夜晴「咔嚓」按了下快门,乐了:「auv,那叫一个地道!哈哈哈。」
就在这时,发令员站到了闸门侧前方,手臂高高举起,旗帜在湿冷的空气里绷得笔直!
闸门里的三炮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似的,腰瞬间就弓了下去,脚底板死死蹬住闸门底框,后腿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脑子里「唰」地一下,风间那张欠揍的脸和他干的那些作死事儿全蹦出来了——刚拿到手还热乎的饭团「啪」地被打飞!辛辛苦苦刷盘子攒下的钱,转眼就被他「顺」走买了汽水!跑道上那该死的绊脚球!还有她那套限量版轻小说封面上鬼画符似的涂鸦……一股子想把那无良训练员当场捶进地里当胡萝卜种的怒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可怪了,这股火没烧得她发疯,反倒像给全身灌满了滚烫的汽油,烧得她每块骨头缝儿都嘎嘣作响,劲儿足得要炸开!那双马耳朵支棱得笔直,眼珠子瞪得溜圆,像两盏小探照灯,死死锁住了前方那条跑道上。
「嘭——!!!」
闸门弹开的巨响像在耳朵边炸了个炮仗!
几乎就在同一毫秒!五号闸门里「嗖」地射出一道黑影!
那动作干净!利索!快得跟道黑色闪电劈出去似的!困扰了她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让她愁得薅掉好几撮尾巴毛的「出闸困难」,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愣是被那股子冲天怒火给硬生生顶没了!跟训练场那次被气疯时一模一样快!
「好!整得漂亮!三炮!出闸顺利!!」风间在场外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巴掌把栏杆拍得哐哐响,唾沫星子乱飞,「稳住!稳住节奏!跟住!」
解说员那半死不活的解说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惊醒了,一下子拔高了语调,带着点惊讶:「五号!五号三炮!出闸反应神速!漂亮地抢占了内道有利位置!」
比赛正式开跑。
那个心疼新鞋的马娘冲在最前头领跑,速度其实不算慢,但明眼人一瞅就能看出来,她那步子收着呢,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飘,生怕泥点子溅脏了她那亮晶晶的宝贝鞋面。
三炮紧咬着后槽牙,脑子里死死记着风间赛前跟她叨咕了八百遍的策略:甭管别人咋冲,稳住!跟住第一集团的中游!
她努力调匀呼吸,两条腿甩得又稳又有劲儿,那双糊满了黑泥的跑鞋「噗嗤、噗嗤」地踩在软烂的泥地上,泥浆子溅得小腿肚子上星星点点。她心里头就一个念想:听风间那瘪犊子的!稳住!别瞎冲!省着劲儿!
风间在场边眼珠子都快瞪进跑道里了,手里攥着个屁用没有的破本子,嘴皮子跟上了发条似的飞快叨叨:「对对对!就这节奏!整挺好!劲儿省着点用!甭急着超!弯道!弯道给我控住了步幅!……夜晴!你瞅瞅那领跑的,鞋比命重要,后半程她指定得尥蹶子(掉速)!」
赛程过半,眼看就要冲进最后决胜负的直道了。
嘿!还真让风间那张破嘴给说着了!领跑那位速度「咔咔」往下掉,也不知道是真心疼鞋,还是牡蛎(不行)了。
原本还算齐整的第一集团立马乱了套,挤在中间的马娘们像炸了窝的马蜂,呼啦啦地都想往前拱。
「就是现在!三炮!冲!给老子玩命冲!!」风间猛地一拳头砸在栏杆上,嗓子直接往死里喊,「使出你吃奶拉屎的劲儿!想想那瘪犊子训练员是咋气你的?!就当他丫的现在正搁终点线那儿叉着腰冲你嘚瑟呢!冲过去捶他!!」
一旁的夜晴心里默念:难道这个欠揍的「瘪犊子」指的是几天前作死的自己?要跟现在这个训练员划清界限?还是说要一码归一码?
像是被风间那嗓子吼出的「瘪犊子」三个字点着了引信,又像是三炮憋了老半天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爆发点!一阵战鼓擂的动静儿,猛地在她耳朵里,脑瓜仁儿里,心口窝里炸开了花!
这可不是场边大喇叭放的背景音乐,三炮觉着,这动静儿,应该是她自个儿的「专属BGM」
——事实上,是乌回忆她还是一匹战马时,就刻进骨头里的旋律。
「啊——!」
三炮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短促又凶悍的嘶喊,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使出。
那双泥猴子似的跑鞋狠狠蹬在烂泥里,「啪叽」溅起老高的泥浆子!她整个人「嗖」地一下,真就像支离了弦的箭矢,带着一股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疯劲儿,从乱成一锅粥的牡蛎马群堆里猛蹿出来,抢占了最外道!
解说员这下彻底打了鸡血,「五号!五号三炮!从外道!我的天老爷!这『末脚』(最后冲刺爆发力)也太不留情面了吧?!她超了!超了一个!又一个!!还在冲!领先了!领先了!一马位!两马位!冲线了——!!!第一是五号!三炮!!!」
「赢……赢了?」三炮自个儿都有点懵圈,冲过终点线老远才慢慢收住脚,胸口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大喘气,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咚擂鼓。她懵懵懂懂地扭回头,瞅着被甩开老远的对手,再抬眼看看电子大屏幕上那定死了的、鲜红刺眼的【5】【2】(5号,2马位),一股酸酸麻麻的劲儿猛地冲上脑门顶,鼻子一酸,眼眶子有点发潮。
「第一!三炮!你赢了!头一回啊!!」风间瞬跟个猴儿似的,手脚并用地翻过围栏(差点摔个狗啃泥),连滚带爬地冲到三炮跟前,也顾不上她一身泥浆子,一巴掌狠狠拍在她湿漉漉的肩膀上,咧着大嘴,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瞅见没!我就说你行!这出闸!这冲线!贼拉牛逼!得劲儿!!」
三炮笑了一下,「呵,也没人说我不行啊。小心我告你诽谤!哦。」
夜晴也举着相机兴奋地跑过来,镜头对着激动得快要抱一块儿的两人,「咔嚓咔嚓」按快门按得跟不要钱似的:「太棒了!三炮!干得漂亮!完美首胜!我要写进新闻!」
三炮被风间这一巴掌拍得肩膀生疼,但心里头那股子澎湃的热流和初次戴上第一头衔的巨大喜悦,让她完全顾不上这点疼。她刚咧开嘴,想学着电视里那些冠军摆个帅点的姿势,话还没溜出嗓子眼儿,就被一个穿着笔挺工作人员制服的人给礼貌地拦住了。
「恭喜您获得胜利,三炮选手!」工作人员脸上堆着职业又热情的笑,微微鞠躬,「请这边走,胜者舞台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请稍作整理和休息,我们很快会安排您登台,接受大家的祝贺并进行胜利演台。」
顺着工作人员手势的方向望过去,三炮这才看见赛场中央临时搭起来的一个不算大、但花花绿绿挂满了彩带和塑料鲜花的小台子。几盏贼亮贼亮的大灯「唰」地全打在了台子正中央,照得那块地方跟白天似的,贼晃眼。舞台后面的大板子上,几个明晃晃的大字「ウイニングライブ」(胜者舞台),在灯光底下闪得人眼晕。
「?」三炮歪了歪脑袋,顶着一脑袋问号看向风间,小眼神儿里全是懵圈,「跑…跑步赢了…还得跳舞?咋还有这出儿?」
「!!!」风间瞬脸上的狂笑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冷汗「滋溜」就从后脊梁冒出来了,心里头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我艹(靠)!完犊子了!光顾着练跑步和怎么气她了!练舞这茬儿……让我给忘得死死的!忘到姥姥家去了!!」
夜晴一看风间那瞬间煞白的脸和绝望的小眼神儿,心里门儿清。她嘴角抽了抽,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喂!风间,你该不会是…压根儿就没教她跳过ウイニングライブ的舞吧?」
一阵小凉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风间脖子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那表情,比生吞了二斤黄连还苦。
「哎——」夜晴长长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回头扫了一眼看台。稀稀拉拉的观众,好些个已经开始起身准备退场了。「得,」她耸耸肩,认命似的掏出小本本,「反正也没啥人看,跳成啥样算啥样吧。好歹……好歹给我留个能上报纸版面的特写镜头就成啊!」她试图安慰自己,也安慰那俩石化了的活宝。
风间抬手抹了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干巴巴的:「也……也只能这么地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三炮看看那个空荡荡的小舞台,又扭头看看自家训练员那副天塌了的怂样,再低头瞅瞅自己糊满泥巴的跑鞋和脏兮兮的比赛服……刚才赢比赛的兴奋劲儿,「噗嗤」一声,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泄了个精光。
一股子比站上起跑闸门时还要汹涌澎湃的,名为「丢脸丢到姥姥家」的恐慌感,瞬间淹没了她。